挑夫班把郭团长和武参谋长的尸体,用白布像包粽子一样裹好,填好死亡登记证插进去,挥挥手,说可以抬走了,你们负责找车运回国。
唐排长让战士们抬着担架先走,他却给吴一凡招手,示意他过去有话说。吴一凡见状,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走过去了。
吴一凡没好气地问:“啥事?龟儿现在你总没资格枪毙我了吧!”
唐排长说:“对不起吴指导,你懂的,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哪里有胆枪毙你?摆明了的,我那是执行命令而已。其实那也是郭团长一时冲动,当然他也拿准了贾师长的脾气。活下来就好啊,是不是?你以为我真想枪毙你啊,真要你死,我还等着那帮人去找慰问团黄团长说情?老子早就可以一枪毙了你。”
吴一凡哼了一声:“这么说,老子反而欠你的人情了?”
唐排长嘿嘿干笑了两声:“欠啥鸡巴人情。吴指,这下郭团长和武参谋长都牺牲了,我看领导班子要大调整啊,到时候我会给首长说说你的情况,争取把你弄回部队,你这边可要配合哇!我觉得你是个好同志,待在这里太委屈你了。”
吴一凡明白,所谓的配合,就是要他注意挣表现,这段时间不能出任何乱子。他想了想,觉得唐排长这番话真是百分百的好意,也许是他内心愧疚吧!于是他说:“这太好了,我又要欠你的人情了,等一下,老子怎么也得给你弄个牛肉罐头报答一下。”
他知道挑夫班的存粮都放在老雕那里,作为班长,他是有特权调用这点物资的。
果然,他去找到老雕,才说了个开头,老雕就拿出了个罐头给他:“这有什么!班头你去给他好好说说,你有机会脱离苦海,我们挑夫班的人才有一线希望混下去啊!”
唐排长接过这个宝贵的礼品,说了声谢谢,然后压低了声音告诉吴一凡:“我刚才猜测了一下,陈副团长这次转正的机会不大,眼下外调的可能性也不大,最大的可能,是三营的曾营长提起来当代团长,你信不信?”
吴一凡瞪大了眼睛:“曾营长?”
唐排长说,是呀!你想想,你那表演赛失败,团长师长都想杀你泄愤,可见他们的重视程度。而曾营长帮他们挣回了面子,为此师部给他请了个二等功,曾营长成了贾师长的大红人,所以风头比陈副团长强劲多了,你不知道吧?假如曾营长这次火线提拔,吴指,我要恭喜你了,你的命就是他救下的嘛!
吴一凡听了这话,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多少个白日夜晚都梦想着解套,没成想机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现实,这么近!一种幸福的憧憬,顿时让生活充满了魅力,他激动地说:
“曾营长实战经验丰富,带兵有方,身先士卒,人品口碑极好,又关怀体贴下属,德高望重,这样的优秀干部,早就该提拔了!他的才能,将来当个军长也不含糊,我一万个拥护曾营长,请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转告曾营长!”
唐排长懂得起,吴一凡这是在表忠心,做部下的,工作做的怎么样,其实不一定是最重要的,而要领导听得到、看得到和相信你的忠诚度,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你就是当牛做马累死,机会对你来说,也就是一根稻草,可能永远也不会变成提携你上进的那一根绳子。
唐排长表态说:“吴指,请你放心,这话我保证带到,有机会我还会多提醒他两次!你忙,我先走了。”说完就跟吴一凡握手道别了。
吴一凡回到挑夫班,觉得精气神十足,马上就召集大家开会,表扬大家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并分析不足之处,然后是提要求,无非还是不能掉队不能投敌叛变的那些老生常谈,但他今天讲的热情洋溢,他的情绪感染着大家,大家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一些。
就在这时,传来了哨子声,听见有人在大喊:“接上级命令,立即准备出发,向北汉江撤退转移!那里设了兵站,我们可以得到补给了,同志们快点准备,每个人都要戴上防空圈,不要遗失任何装备!”
在北汉江设了兵站?那就是说,这条防线,志愿军已经全面设防了,那是我们的地盘了!这个好消息,真是比亲爹还亲呀!
原来,志愿军总司令部根据目前战场态势,决定把前进部队迅速撤回北汉江以北,加强空军、高炮和坦克部队、铁道部队的立体支援和协同作战,坚决守住北汉江,逐渐强力掌控战争主导权。
本来吴一凡他们此时的位置,距离北汉江并不算远,要是步兵扔掉辎重来个紧急强行军,二三个小时就能抵达目的地。可是各类辎重和伤病员拖慢了行进速度,再加之人困马乏,走了一夜,并没有走出多少路。
这天夜里敌人倒是没来空袭,追的也拖拖拉拉,很明显是避免硬拼,只是跟在后面接收失地。
第二天天亮后,联军派出侦察机采用高空侦察方式,研判出我方有固守北汉江的意图,于是又派出了大量的空军前来袭扰、轰炸。这时,我空军又赶来助战,掩护大部队撤退。由于前一天下午打空战吃了亏,联军的空军赶快撤离了战场,导致我们扑了个空。
因为是大白天行动,上级命令各部队要加快速度撤退,必须在天黑前撤回北汉江以北的我军防线内。
通往北汉江的大路仅有一条,像这样千军万马挤在一条道上,确实危险性很大,各部队不得不争相前进。
吴一凡带着挑夫班跟在502后面,虽然他们昨天得到了一点食物,对体能是个补充,但是饥饿感仍无比强烈,这是无疑的。而有些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部队,有人走着走着就晕倒在了路边,如果有卫生员见状马上赶到其面前,喂上几口水,填上几口炒面,他们坐一阵,自己就又能起来行军了。
然而能遇上卫生员急救的幸运儿,毕竟有限,如果没有遇到及时救助,那就只剩下一个“死”字。
吴一凡路过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就见到一个士兵端坐在石头上,睁着双眼看着行军的战友。他刚开始还以为那个士兵是累坏了,可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他其实已经死了。
死了还保持着军人的坐姿,默默地为战友们送行,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战士啊!真是太令人心痛了。可是心痛归心痛,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走到半下午,敌人又来了机群袭扰,我军又起飞迎敌,搞得美军还来不及丢下几枚炸弹,吓的转头就跑。
大家正在庆幸敌机逃跑了,突然前面发生了骚动,只见人们在迅速的聚集。到底发生了啥情况呢?老雕把他的手术器械担子往路边一放,招呼向前进:“喂,向前进,快点跟我来!”向前进把挑子一扔,赶快就跟他往前跑去。邓禄喜见状,凭他的直觉,一定是有搞头,也撂下担子跟着跑了。
跑拢一看,已有四五十人挤在一起,乱成了一团。一问,是刚才敌机炸死了一头骡子!
传说中胜过任何人间美味的骡子肉就在眼前,可是,怎么才能搞到手呢?他们来的已经太迟了,人山人海中,如何虎口夺食呀。
三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向前进用左右肘子开路,老雕和邓禄喜在后面用力推他,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突围进了人圈,不过离骡子的核心位置,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距离。
不过运气总体来说还算不错,向前进发现一个家伙的屁股下面,竟然伸出了一截骡子的蹄子!他赶忙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拽那条骡腿,但是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拽不下来。这时他急的上火,就改为左拽几下,再右拽几下,搞得前面那个士兵蛋疼的哇哇叫,可是他既站不起来,又无法回头。不料这办法还挺有效的,他突然觉得手一松,一条骡子腿竟然被他给拧到手了!
老雕和邓禄喜用力地把向前进往外面拽,终于给拽出了人堆,连手上拿的什么也顾不得看,拔腿就跑。这时在外围的四五个士兵,见他们手上攥着东西,连忙追了上来,想分一杯羹。
等他们跑到树林边上,这才停下来,仔细瞧了瞧,奶奶个熊,兼老王隔壁他二大爷的,这条腿仅仅剩下了白花花的骨头,一点点骡肉的影子也没有哇!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看了这光溜溜的骨头,失望地骂着娘走了。
邓禄喜见他们走远了,这才说,骡子肉可真是好东西,我不骗你们,别看这是光溜溜的骡腿,我还是有办法让它长出肉来!
向前进白忙活了一场,心里非常的不爽,听见这话,不以为然地开骂了,麻辣隔壁,没肉就是没肉,还能长出肉来,你他妈的会变魔术是吗?我没记错的话,你只会骗女人吧。
邓禄喜懒得理他,摘下吊在身上的搪瓷碗,取出一把小刀,开始了他的“庖丁解骡腿”的技术工作。他干的十分细心,而且很有耐心,把这条光溜溜的骡腿,硬是给剐了大半碗软组织下来,看这情形,谁能说苍蝇的大腿没有肉呢!
完毕,邓禄喜拍了拍手道:“嗨,把老子累的够呛,我来抽袋旱烟,你们找柴生火吧,我们吃完骡肉汤再走!”
他们三个人把铝饭盒(是搜缴的战利品)当锅,又从沟渠里搞来了水,老雕吩咐向前进烧火,就这样开始煮肉汤了。而老雕则亲自捡石头把骨头砸烂,从骨头里取出了骨髓,用水洗一洗,平分后放进铝盒里,煮熟后,给骡肉汤增色不少。
骡肉汤的香味果然名不虚传,从咕嘟咕嘟冒泡时就开始有香味溢出,煮熟之后,似乎这整片树林里都洋溢着浓浓的香味,把人看的眼睛发痛,因为每个人看的时候,都太用力了。
肉熟了,问题来了,该怎么吃呢?
按说,一人一份,米西米西的干活,埋头苦干,要不了几分钟,就会风卷残云的。可是。。。可是。。。
老雕想了一会,他吩咐道:向前进啊,你去把大家喊来,班头说的对,我们是一个集体,兄弟们应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当班长时,只顾着了自己不挨饿,吴班长,他是顾着所有兄弟不挨饿,从这一点,我就看出了国民党为什么打不过共产党,我服输!
挑夫班的人聚集在一块,来共享这稀罕的美食,每个人都分了那么一点肉汤,和依稀难以分辨的肉丝、肉末。可是人之间有时候还真不在乎吃的是什么,主要吃的是一种情义,和情义里包含的火热的真情,这样至真至纯的味道,才令人终生难忘啊。
向春风也分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肉汤。他把铝饭盒盖好,说了声“我去一下”,转身就跑了。张国力见状,朝他的背影喊道:“向干事,小心莫要犯错误呀!前车之鉴在这里哦。”
向春风听见了他的喊话,却装着啥也没听见。他找到了冯欣茹,把自己的饭盒递给了她。严护士长就在旁边,这个老革命向来像护犊子一样护着她手下的女护士和女护理员,生怕被男人们勾引了,这次却破例给小向露了个笑脸。小向想,原来严护士长笑起来,还是蛮有女人味的嘛。
小冯因为身体素质太差,加之严重缺乏营养,已经开始患上了夜盲症。小向给她递上的这几口肉汤,别说吃,只是闻一闻,也能让人长精神啊!
她努力给小向做了个笑脸,说,小向,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战争结束了,有机会的话,我给你烧菜吧,我好会烧菜的,我会烧上海本帮菜,不知你是不是吃得习惯呢?
小向说:“我没有吃过上海菜,但是川菜很好吃,有机会我请你吃东坡肘子,保证吃的你满嘴流油,那个香味,可以香到脑门。”
严护士长听他这么说,马上下了逐客令:“小向,快点归队赶路吧!这个时候来说东坡肘子,你到底还让不让人活呀!”
部队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行进到了北汉江南岸,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没能按命令完全渡江。而美军吃透了我们的弱点,这时候又出动大批的战机来轰炸,并且命令机械化部队快速突进,妄图利用天险好好地啃志愿军一口,把北汉江变成我军的天然大坟场。
本来在北汉江上,对岸的防御部队早已架好了军用便桥,假如所有的人都能按命令于黄昏前渡江,那就非常安全了,偏偏赶到晚上才到达,这时敌人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
敌机打下照明弹后,第一件事就是炸桥,并朝南岸密集的人群投弹和扫射。这时北岸的志愿军高炮部队,以猛烈的炮火对付敌机,饶是如此,桥已被炸成了两段。工兵营紧急投入了抢修便桥的任务,有人问要什么时候才能修通,回答是明天早上。
就在这时,后面的追兵又死命跟了上来,各种炮火密集地打了过来,炸得北汉江腾起一道道水柱,南岸的人群更是断肢横飞。
为了减轻南岸的压力,我北岸的炮兵部队也猛烈地开火了,用优势火力压制敌人的火炮,给渡江的部队争取时间。
一时间,两岸高炮对战机,大炮对大炮,双方直打得天昏地暗。
502医院这时已完全被压缩在南岸边,黄院长见情势危急,命令警卫排护送担架队涉水过江!
虽然还不是洪水期,可看着那滚滚的江水,和江面上轰轰的爆炸水柱,女护士和护理员们却不敢下水,在岸上急的直哭。
严护士长也急眼了,她大喊:“你们男兵来帮帮忙呀!来救救我的护理队吧!”可是她喊归喊,这时人人自顾不暇,没有军官的命令,谁去救女护士,怎么救?
吴一凡见状,吩咐挑夫班的人把担子放好,拿扁担去救援护理队。具体的办法,就是用扁担拉着俩女兵过河,对于胆子实在太小的,干脆背过去得了。
过了江的人,激动得嚎啕大哭,而挑夫班的一转身又扑进了江中,直到把最后一个女兵送过河,这才回南岸去取担子,等他们把自己的担子挑到北岸,早已累得直不起腰来,只能躺在地上喘大气。
敌机又飞走了,北岸的高射炮也停了,只剩下两岸的炮火,就这样间歇性地互射着。南岸的部队纷纷效法502的过江法,奋不顾身地冲入江水中。话说要等到桥架好,恐怕黄花菜都凉啦!
休息了一阵,吴一凡站起来找人,清点人头,可是点来点去,始终找不到赵光荣,一问,都说没有见到他。
乱中生乱呀,人不见了,这还得了?
他指着陈勇敢,说最后明明看见是你和赵光荣一起在行动,你怎么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事你必须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我一定汇报给上面,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要想清楚后果!
陈勇敢的胆子如果够大,他就不至于当逃兵了,所以被吴一凡这样一压,他只得交代说:“赵光荣跑了,他去投敌了,走的时候他还把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了我的担子里,说不拿国家任何财物。”
吴一凡、老雕和张国力听了这个情况,急忙朝对岸看去,可是,这时候还能到哪里去找到赵光荣呢。
原来,赵光荣获知吴一凡可能会走了,他觉得整个挑夫班,谁都瞧不起他,谁都可以欺负他,吴班长一走的话,他会更难过了,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他被定的是叛国罪,他认为回了国,这辈子都不好混了。妈的,我没有叛国,却背了个叛国的罪名,与其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一辈子,倒不如做个名副其实的叛徒算了,也许会死在路上,也许会死在监狱,但死就死,比生不如死反而痛快点。所以,他就这样彻底叛变了。
吴一凡心里很清楚,真是活见鬼了,怕什么就来什么,在自己需要挣表现这节骨眼上,狗日的赵狗屎果然是坨狗屎,他怎么不被炸死呀!
心里翻江倒海了一阵,吴一凡决定去找向春风,给他说情况。
向春风还没找到,却遇到了严护士长和黄院长。严大姐一见吴一凡,就连连对他表示感谢,并给黄院长介绍说,就是挑夫班救了整个护理队。黄院长听了情况,赶忙来跟吴一凡握手,说,挑夫班这段时间干的很好,一定请功,一定请功!
吴一凡听说要请功,心里咯噔了一下,把溜到嘴边的话,暂时又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