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原本杂乱不堪的庭院终于显露出它原本的样子。庄重威严之余又不失一丝轻巧可爱,在寸土寸金的贤仁,且不说里面的装饰如何,光着这片位于闹市中的宅子,就价值不菲。
晚饭后,乔木、俞枫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便各自离去。
可能是旅途太过疲劳,俞枫回到自己的住处后,连衣服都懒得脱,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而乔木虽也疲倦至极,但却强打着精神,拉着墨墨在屋内秉烛夜谈。旁人看起来以为是恋爱中的两人在亲亲我我,便也识趣的没有过多叨扰。
实则不然。
“你哥跟欧阳俞榛到底有什么过节?每次提起欧阳俞榛,都感觉你哥的眼神都能杀人。”
“唉,其实原本我哥跟俞榛的关系最近,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才导致两人分道扬镳的。”墨墨微皱着柳眉努力回忆着十年前的往事。
“哦?还有这事儿。”乔木挑高了眉毛,饶有兴趣的等着墨墨解释。
“我哥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找个女人做伴,你不觉得奇怪吗?”墨墨调皮的提醒,“虽然我哥是个私生子,但好歹也是流着欧阳家血脉的人吧,虽不如几个正统血脉的哥哥们那么尊贵,但还是有很多附族想将自家的闺女嫁到豪门的。”
“别告诉我你哥跟俞榛是因为一个女人而闹崩的。”乔木有些难以置信。
“真的啊,你怎么这个表情,难道我哥就不能是情种吗?”墨墨挥起粉拳,打在乔木的肩膀上。
“我只是没想到搞权术的人还有这么儿女情长的一面。”乔木躲避着墨墨的粉拳,赶忙解释着。
“切,还说别人呢,你这个智多星最终不也臣服在老娘的石榴裙下。”墨墨得意洋洋的瞄了眼身旁的乔木,双眼中却满是柔情。
乔木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想从墨墨嘴中掏出点信息是不可能了,随即猛灌了一口酒,接着酒劲,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问了出来,“墨墨,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当然记得,你被我的蓝色念蛇追着满大街跑。”
“不对。这一句话你就错了两处。”乔木说此话时,显得极为认真,“其一,被追着满大街跑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乔戒。我可是将你击伤的那个人。”
“你还好意思说,下手那么重。”墨墨假装生气的又要锤乔木。
“还有第二点,听完了再打我也不迟啊。”乔木开口求饶,“其实,那晚并不是我俩的初次见面。”
“不可能!就你这熊样,我见一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少忽悠我!”墨墨自然不信,认为乔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乔木也不多做解释,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白鸡蛋,拿在墨墨面前。
“嘻嘻,我早就吃过晚饭了,你拿这个做什么。。。”话说到一般,墨墨妩媚的脸上呈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用玉手捂着嘴巴,诧异的问道,“你就是桥下的那个小乞丐?”
“。。。”听到这话,乔木如同一口气吃了十个蛋黄般,被咽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我故意气你的,以老娘我的审美标准,怎么会看上一个小乞丐呢。”
“那你当时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乔木神情有些尴尬,脸庞有些发红。
“哎哟喂,我们的智多星还会脸红呢。既然你这么聪明,我偏不告诉你,你猜吧,猜对了就告诉你。”
“我都猜对了,还用你告诉我啊。”乔木没好气的顶了一句。
“其实吧,你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特别亲切,虽然你我是初次见面,但看到在桥下赫赫发抖的你,我的心脏就不由得有些疼痛,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一般。”说完后,墨墨含情脉脉的望着身旁的乔木。
面对墨墨的眼神,乔木感到心头犹如一团火焰在燃烧,拿起桌上的鸡蛋剥了起来。
不消片刻,一个晶莹剔透的鸡蛋就出现在掌中,“尝一口?”乔木将鸡蛋抵到墨墨面前。
“不要,你该不会把我送你的鸡蛋放了十年吧。”
“怎么可能,你送我的那两个鸡蛋,当晚就被我们几个消灭干净了。自那夜以后,我总是随身携带几枚鸡蛋,以备不时之需。”
“这还差不多。”墨墨拢了拢秀发,轻启朱唇,咬了上去。
屋内的笑声、低语声与屋外的蛙声、蟋蟀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悦耳的初夏乐章。
笑声渐熄,透着微黄的烛光,两片红唇融为一体,纤纤玉手紧紧的抓住粗布外衣,粗糙的大手则轻轻拂过婀娜的娇体。
一柄夜烛。
两枚清影。
三声娇呼。
四壁罗曼。
五更时分。
六处蛙鸣。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俞枫便早早起床,一番整理洗漱之后,匆匆出门。
可能是有所顾虑,俞枫并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就这般快速的消失在街角的小巷中。
一炷香的时间,俞枫身影出现在另一座气势颇为恢宏的庭院门前。私生子没有着急敲门,而是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方才缓步迈上青石台阶,轻轻的叩响了青铜门环。
清脆的敲门声在这个寂静的清晨显得尤为刺耳,未几,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有些不情愿的嘟囔道,“谁啊!”
俞枫并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的站在门前。
片刻,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趴在门缝,用那双混沌的眼睛瞄了瞄门外,随即一扫不快的情绪,赶忙将房门打开,继而恭敬的行了个礼,道“四少爷,您来了?”
俞枫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大哥在家吗?”
“呃,您请进,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老汉说着,便恭敬的将俞枫引进客房,随即一溜烟的就消失在庭院内。
没多久,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隔了老远就传了过来,“哎呦,是什么风把我这英俊的四弟弟给吹来了?”
一个俊美的少妇迈着妖娆的小碎步,快速走进屋内,随着少妇的到来,偌大的会客厅顿时充斥着浓郁的香味,让人有些不适。
“大嫂,多年未见,您又年轻漂亮了许多啊。”待少妇移至身边,俞枫赶忙站起身,恭敬的行了个礼。
“就你嘴甜,上次见面还是我跟你大哥新婚的日子吧。”明明知道对方在恭维自己,少妇听到此话后还是颇为受用,俊美的娇容笑成了一朵花儿。
听到新婚二字,私生子的眼神顿时变得阴冷凌厉了许多,但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私生子赶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恭敬的问道,“大哥在吗?多年未见,甚是想念。”
俞枫异样的举动自然逃脱不掉少妇的双眼,更何况十年前欧阳家的那场闹剧,她也是主角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幕后主使,只是知晓此事之人不多罢了。
少妇心中一阵冷笑,脸上却依旧挂着迷人的微笑,妩媚的走到俞枫身边,自来熟的拉起他的手,“坐下说,坐下说。快来人,给四少爷换上香茶。”
待俞枫坐下后,少妇方才皱着柳眉,神情颇为遗憾,“唉,你大哥倒是在家,只是现在还在熟睡中。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以一日无肉,不能一餐无酒。昨晚喝了个大醉,这会还没醒呢,你有什么事情,等他醒来我转告于他。”
俞枫听在耳中,自然明白嫂子的本意,当下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父亲病重,我昨日刚到贤仁,今日准备前去问安。只是我在外漂泊多年,对如今贤仁城内的情况颇为陌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语,引得父亲不满,所以特来请教大哥。”
少妇自然听出了俞枫话中的求和之意,只是对这个四弟的突然到访有些准备不足,又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此刻看他神情,又显得颇为真诚,不像虚情假意。
少妇虽心中犹豫不决,但嘴上早已笑眯眯的应付道,“你哥是个粗人,平日里最不会说话,你想请教他就真是找错人了。不过,这话既然你已说出口,我定会转告于他的。”
“那就麻烦大嫂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坐下去也没有意义,俞枫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这就走啊?”少妇一脸诧异,却并没有伸手阻拦,“我熬了莲子桂花粥,留下来喝一碗再走吧?”
“我就不打扰了,改日有机会,一定尝尝大嫂的手艺。”
送走了俞枫,少妇便快步向里屋走去。
“老四来干什么了?”俞樟并没有熟睡,正在桌边喝着莲子桂花粥。
“他嘴上说是离开贤仁城多年,不熟悉城内情况,见爹爹之前想跟你叙叙旧。”
“哦?”俞樟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简单的应付一声,似乎对碗中的莲子粥更加感兴趣。
“不过哪里有大清早过来叙旧的?而且我送他出门的时候,看他是独自一人来的,连马夫都没跟,定是不想太招摇。我猜测这次他是来示好的!”
“何以见得?”大将军头也不抬,只顾着大口喝着桂花粥。
“你想啊,爹爹病重,继承人一事迟迟没有明确的表示,他又跟老二关系极淡。此次前来显然是求和,好提前给自己铺好路。”少妇坐在一旁开始自顾自分析起来。
“怎么样?夫人,我之前对你说的不错吧?俞枫若想活命,只能跟我联合,你忘记他跟俞榛当初闹了多大的动静了吗?”俞樟有些得意,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显得十分自信。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独立门户?”少妇还是有些不放心。
“哈哈,独立门户?他?一个下人的儿子?想当族长?夫人,你昨晚的酒劲还没缓过来吧。”俞樟略显夸张的大声嚷嚷着。
“嚷什么嚷,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少妇有些微怒,不过一番思索后显然对夫君的观点极为赞同,刚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少。
“不过还是小心为妙,防人之心不可无。”最后,少妇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
“知道了,来来,昨晚喝醉了没有那个。。。”此刻,俞樟已将碗中的莲子粥喝的干干净净,扭过身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少妇坐过去。
“去你的,整天脑子里都想点什么!该起床办正事了!”少妇脸色一红,忍不住嗔道。
“可是。。。”俞樟明显不太乐意。
“别可是了,我刚梳妆打扮好,而现在也没兴趣!”少妇断然拒绝,不过看到自己丈夫可怜巴巴的眼神后,柔声安慰道,“今晚好好伺候你。”
说完,便抛下一个妩媚的眼神,飘然离去,搞的大将军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从俞樟家出来后,俞枫便一路快走来到自己的府邸,马夫早已等在门口,显然是提前安排好的,俞枫话都没说一句,便跳上马车,快速向前驶去。
就这么走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俞枫便勒令马夫停了下来,自己跳下马车后,认真的整理了下仪容,末尾还问了车夫一句,“怎么样?”
“极为英俊。”马夫恭敬的说道。
“你就在这里等我。”俞枫吩咐一声后,便快步离去。
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方才呈入眼帘,细细看去宫殿竟是悬在半空,十八根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的花岗岩石柱支撑起整个偌大的宫殿,石柱之下是清澈见底的泉水,无数的红色鲤鱼游弋其中,显得怡然自得。
宫殿入口处站着八位身着重甲的卫士,各个虎背熊腰,足有六尺之高,只是这些卫士全都面无表情,仿若雕塑一般,而每件黑色重甲之上都印有一片金黄色的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
俞枫强忍着内心的紧张,信步向宫殿走去。八位重甲的卫士如同虚设般并没有阻拦或是询问,就这么熟视无睹的看着俞枫慢悠悠的走过。
就在重甲卫士的身后没多远,有一处颇为简陋的木屋,与整个光彩夺目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一个酒糟鼻的老头此刻正懒洋洋的斜躺在木屋外的破藤椅上,微微的打着鼾声。
俞枫看到老头后,原本紧张的脸上转而呈现出一个顽皮的笑容。私生子蹑手蹑脚的走到花坛旁边,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搜的一下掷向了熟睡的老头。
鹅卵石如离弦的利箭般冲着老头的眉心疾驰而去,在飞至眉心一尺的距离时,老头突然翻了个身,极为巧妙的避过了鹅卵石的袭击。
俞枫见状,窃笑不已,赶忙弯下腰去,想再找一个大一点的鹅卵石,结果刚刚低头,就感到屁股一阵火辣辣剧痛,顿时冷吸了一口气。
“你个小兔崽子,还舍得回来看看老子?”酒糟鼻的老头不满的嚷嚷着,有些混沌的老眼中却满是慈爱。
“暮大叔,十年未见,你怎么又年轻了啊。”俞枫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笑呵呵的跑了过去。
“唉,你别忽悠我咯!岁月不饶人,这几年身体明显不行了。”暮大叔有些沧桑。
“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隔了那么远跑到我身后,还说自己老了?”俞榛忍不住调侃。
“你这次回来要做的事情可不少啊。”暮大叔意味深长的看着俞枫。
“唉,咱不说这个了,今晚请你喝酒,何如?”俞枫瞄了眼四周。
暮大叔心领神会,打个哈哈,催促道,“你快进去看看你爹吧,十年了,他的气估计早就消了。”
提起父亲,俞枫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又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等下,你忘记老规矩了?”暮大叔提醒道。
“哦,嘿嘿。”俞榛拍一拍脑袋,赶忙伸出右手。
暮大叔也不客气,从怀中拿出一把锋利的银质小刀,不客气的划开了俞枫的食指,鲜血顿时涌出。随即,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将鲜血滴入其中。
随着鲜血的滴入,瓷瓶顿时如沸腾的热锅般开始剧烈的颤抖,不多久,一朵金黄色的蘑菇云便从瓶口冒出。
“我不是别人易容的吧。”俞枫一边擦着手指上的鲜血,一边调侃着。
“大老远的就闻到了你身上的臭味,肯定错不了,但是族长要求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暮大叔将小瓷瓶小心翼翼的装入怀中。
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角,一条昏暗的小路隐蔽其中,俞枫小心翼翼的行走在这潮湿阴暗的通道中,脚步踩在地板上激起的响声如咏颂的魔音,久久回荡在甬道内。
甬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实木黑门,与先前宫殿中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场景所不同,这扇木门单从做工工艺来看就显得极为粗糙和马虎,仿佛制作木门的工匠着急完工,并不太注重木门的外观美。
推开厚重的木门后,是一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房间,偌大的屋子中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再别无他物,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只有黄豆大小,却在整个漆黑的房间中显得颇为明亮。
听到开门声响后,一个侍女急急忙忙的从里屋走出,轻柔的道了声“四少爷”,恭敬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便低头不语,随即又转身进入里屋中。
俞枫跟随侍女步入里屋,里面的场景与外面基本相同,空旷的屋内只放了一张木床,床头立着一个木柜,木柜之上亮着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油灯旁是一碗墨绿色的粘稠液体,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木床之上躺着一位脸色灰白的老者,稀疏的白发,失神的双眼,毫无生气的面容,任谁都能察觉到浓郁的死气遍布全身。老者身上盖了不下五条棉被,但惨白无色的嘴唇却依旧不住的哆嗦,仿佛躺在冰窖之中。
“是小榛过来了吗?”老者虚弱的问道,同时一双满是皱纹的老手无助的伸向空中。
“不是二少爷,是四少爷。”侍女轻声提醒。
纵使先前父亲对自己千百般不好,对母亲千百般刁难,此刻俞枫还是快步走到身边,紧紧的握住了那双虚弱的手。
听闻是四少爷,老者伸在空中的手明显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重重的握了握。
“小枝,你现在门外等候。”老者虚弱的支开侍女,颇为关切的问道,“这十年,你在冰城过的如何啊?”
“甚好。”只此一句话,先前对父亲的各种不满,各种怨恨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心酸。
纵使不是自己心中所念之人,但还是能感受到老者的开心与知足。
父子两人天南海北的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从风光旖旎的北国到形式错综复杂的贤仁,从云淡花开的初春到寒风凛冽的隆冬。
人生第一次,俞枫刚刚才从心底里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孤寡老人是自己的父亲,当然这种闲散的谈话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好似久别重逢的老友,又似神形相交的挚友,唯有十年前的那件往事,两人都颇为默契的没有提及。
末尾,老者长叹一声,“我老了,以后你们几兄弟要相互帮扶,共同壮大我们欧阳家。”
见父亲面露倦色,俞枫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便悄声离去。
随着俞枫推门离去,先前在门外等候的侍女如鬼魅般出现在老者身边,伺候着喝水服药。
“你觉得他能信任吗?”老人突然幽幽的问了一句,似乎是征求意见,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侍女仿佛没有听到般,只是静静的服侍着老人,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意见。
老人也没有继续追问,喝完药没多久,便沉沉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