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支野战军都有医院,条件比较好的是后方医院,最艰苦的是战地医院。战地医院都是流动性的,一般是跟随先头部队出发,以便及时抢救伤病员,待病情稳定后再转送后方医院疗养。
战地医院在部队有着崇高的地位,因为从敌人的炮火中有幸活下来的伤员,能不能真正幸存,取决于医护人员抢救的及时性和治疗的有效性。况且,白衣天使们也是冒着枪林弹雨在工作,有时战地医院被敌人包了饺子,这些医护人员身边连根打狗棍也没有,只能束手就擒。
根据每次战役的规模,军部组织了多个战地医院,而跟随战地医院活动的,总有一支特殊的队伍,那就是“挑夫班”。
吴一凡被军部机关分配到了502战地医院,由于他的身份是共产党员,之前还是政工干部,所以带他去报到的医院文化干事向春风,一到502挑夫班,就宣布吴一凡为正班长,原来的班长老雕,自动降为副班长。
说起来,这个向春风只是个正排职,他这样安排吴一凡的工作,当然对吴一凡是尊重的。
那个叫老雕的副班长,眼神相当阴沉,他紧紧盯了吴一凡两眼,什么也没说,然后专心把手伸进脖子里捏虱子去了,捏到一个,就拿出来,用俩大指姆的指甲盖一挤,发出“啵”的一声。
而其他的人,看了吴一凡几眼,就当他是空气,别说鼓掌欢迎啥的,连放个屁的也没有。
吴一凡的肩章臂章,与挑夫班的其他人一样,早就被扯掉了。虽然如此,他觉得既然当了班长,这是一个集体,还是得像个集体的样子。他想,应该开个会。
于是他把这想法,给带队的向春风说了。
不料向春风颇有些惊讶的样子,问他:“开会?”
吴一凡迎着他的眼光,点了点头说,“开会。”
向春风没有表态,去找一起带队的老鲁,说新来的班长吴一凡,要给挑夫班开个会。
老鲁是战地医院的保卫干事,说白了,他和向春风拿着枪,就是日夜监管挑夫班的,是执法者。紧要关头,比如说挑夫班的人逃跑,投敌,哗变等等,他们都有权利当场将其击毙。
他问,吴一凡有啥资格给挑夫班开会?就凭你刚给他封了个班长?
向春风如此这般地给他解释了一番,听了之后,他的神色才稍稍缓解。但真正打动他的,是向春风最后的几句话:
“老鲁哇,这帮杂种是阶级敌人,你我24小时监管,也难免百密一疏,保不准啥时就被他们不明不白地弄死了。我们还是要发动群众,多做政治思想工作,真正把他们管好了,感化了,你我不就轻松了,安全了是吗?”
老鲁想想是这个理,于是点了头说,“那就开会!”
说是开会,其实也不大像真正开会,因为老鲁和小向扯开嗓子喊了一阵开会,没有一个人响应,各人找虱子的,抽旱烟的,闭目养神的,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和姿势。他俩这下就不客气了,拿着他们的冲锋枪,有的作势要用枪托砸,有的直接是拿枪口往额头上比划,嘴里还不干不净地招呼着挑夫们的老娘,好不容易才把这群被称之为“杂种”和“阶级敌人”的人拢成一堆。
吴一凡历来搞政工工作,早已习惯了开大会、小会,没想到要在这里开个稀拉寻常的见面会,竟然要搞如此的大阵仗。他心里非常明白,如果不是老鲁和小向这两个管理员动用武力助阵,他本人今天就是拿着扁担挨个打过去,这个会也保证开不起来。
妈的,这到底还是不是人民解放军(志愿军)的队伍?
在老鲁端着冲锋枪的严密监视下,向春风发表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无非是介绍吴一凡的来历和背景,为他立威。
接着就轮到吴一凡发言。内心来说,他平时是靠嘴巴讲话而吃饭的人,口才那是没得说的,问题是,他已意识到,面对这一帮茅坑里的石头,你讲什么“永远跟党走”、“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戴罪立功”、“绝不做俘虏当叛徒”之类的话,在他们听来估计就相当于放屁,不,连放屁也算不上,因为放屁还会臭一下,而这些话纯粹就是耳边风,一吹就过去了。
所以,他只得把这个会定位为“见面会”,内容就是介绍各自的姓名籍贯年龄,最重要的是介绍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其实是“罪行”)。在向春风的挨个点名下,吴一凡初步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挑夫班刚刚降为副班长的原班长,姓刁,叫老雕,现在军龄已经八年多,不过前面六年都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混,解放济南的时候,才从王耀武的队伍里投诚反正过来。他在国军队伍里就是老班长。他这种情况,被称之为“解放战士”,属于要利用,但要限制入党入团的对象,平时在部队里也会受到一些秘密监管。说白了,就是不能乱说乱动。
偏偏老雕是个大嘴巴,最喜欢油说。在会上,他又说开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就是犯了乱说罪。我只不过说了两句顺口溜,你们听听,‘朝鲜国家不大,搞的事大,朝鲜人裤子不大,裤裆大,金日成,脑袋没有野心大’,就这几句话,我就被军法处判到了挑夫班,我他妈能服吗?”
老鲁说,不管你服不服,你狗日的挑拨中朝关系,玷污了中朝友谊,你少放毒,有你彻底服气的时候!
挑夫班十个队员中,还有三个也是“解放战士”,他们分别是:袁子弹,汽车兵,犯的是强奸罪,因为他搞了朝鲜村姑,被人找到部队来要嫁给他,而部队只有团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结婚;
另一个叫邓禄喜,司务长,他利用小恩小惠,竟然搞上了朝鲜人民军的女文工团员,那个女兵居然异想天开要加入志愿军,这事穿帮后惊动了彭总和白头山金大元帅;另外一个叫向前进,他因参与帮四川老乡打架争夺战利品而致人重伤,所以被判到了这里。
志愿军的构成大约可以分为几种成分,一是“老革命”,亦即出身八路军、解放军、游击队;二是“翻身战士”,就是解放区的百姓参军;三是“解放战士”,就是国军的起义、投诚者,四是“学生兵”,这个不用解释。
挑夫班除了吴一凡外,还有一个学生兵,叫作赵光荣,他是因当了俘虏却被解救回来了,所以成了挑夫班的一员。虽然名字很“光荣”,但目前在挑夫班里最让人瞧不上,因为在中国人眼里,死了也比当俘虏好,当了俘虏,祖宗十八辈都脸上无光。
班里唯一称得上是“老革命”的是张国力,游击队时期就是活跃分子,打小日本真没含糊,他的问题是青春渐逝,导致荷尔蒙爆表,忍不住打算向部队女护理员下手。
虽然被人踢门捉奸的之际,他俩衣着整齐地坐在床边谈心,但被拉上批斗台的时候,不知怎么护士长手上拿着那个女护理员的内裤,打着手电筒指证那裤衩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既然护士长都说见不得人了,老革命也得来接受劳动改造了。
班里剩下的几号人物都是“翻身战士”,也都是新兵。小李子因为畏惧上前线,自己搞断了右手食指,以为可以一劳永逸地挂上免战牌。当然,如果他没当兵,他愿意把十根手指一根根地掰断了玩,大约也不会有事。
至于陈勇敢,是火线上战友们都冲上去了,他却朝后方溜了,也许他心里想着可以徒步千里逃回鸭绿江,不料只跑了百十米,就被督战队给抓住了。
而王二蛋,在战场上竟然意图击毙排长,因为排长在训练中对他不客气,飞起一脚,踢得他两个蛋疼,是真疼,疼过之后,小弟弟已经几个月不能自主抬头了。
他觉得,小弟弟只有一个,这状态让他没信心再抬头做人,他必须得杀了那个狗日的缺德排长。
吴一凡听完了各人介绍的情况,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股凉气,说实话,他搞政治工作这么多年,想都没想过,人民军队中还有这么复杂的情况。要说做政治工作,他虽然军龄只有四年多,但已经算老手了,不然也当不了指导员。
在他的部队,战士们有严格的纪律约束,大多数都有立功受奖的欲望与冲动,许多人也有着入党入团提干的梦想,所以部队有着一股积极向上的氛围。而这里,却是一群绝望的“政治囚徒”,简直就像一群行尸走肉。面对这样的情况,政治工作从何做起呢?
他只好说了几句诸如“我们都要端正心态,从一点一滴做好”、“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之类的套话,就宣布散会了。
静下心来一想,他觉得做思想工作还是先得从做人开始,要先同工作对象交心,交朋友,不然,就如同“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是他的老经验了。
无疑,挑夫班的第一个工作对象,绝对应该是张国力,因为他是老革命,算根正苗红,就算犯了错,错误的严重性也还较低,与其他人的错误性质迥然不同。
恰好部队仍在休整期,他们去医院转运了一批伤情初步稳定的伤员,送上了去后方的运输车,就算完成了任务,又被老鲁和小向押回了驻地。
驻地是朝鲜老乡的村子,这个村子早已被敌机炸得千疮百孔,残垣断壁触目惊心。正因为如此,敌机飞过时再也懒得投弹,反而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就像战场上同一个弹坑,不可能被第二次炸弹命中是一个原理。
502医院除了值班医护人员和警卫人员、伤病员隐蔽在树林里,其他人员就这样蜷缩在这个废弃的村庄里。每一堵矮墙,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沟渠,每一棵树,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都隐藏着三三两两的人。
很多人的睡姿是跪着,弓着背,像猪拱地那样蜷缩着睡,这样睡的好处是目标小,而且一下就能弹射起来。当然也有一些人,喜欢用背包带,把自己捆在树上站立着睡,这种睡法不能遭遇敌情,遇到敌情就反应得慢了。
心里有了目标,他就用眼睛四处搜索张国力,希望找到他,好去搭个“铺”。不料,在挑夫班的一群人里,怎么也找不到他。还是小向明白了吴一凡的意图,给他噜了噜嘴,吴一凡最终才在离挑夫班集体营地约五六十米的一个破牛圈,找到了张国力。
看来不愧是老游击队员,张国力很会选择有利的地形条件。他这破牛圈,比别人多了些稻草,有了这玩意,在已经颇有些凉意的深秋,睡起来就感觉豪华多啦。
见到吴一凡陪着笑脸走过来,张国力很有些意外:“那么多地方不去,你怎么来蹭铺?”
吴一凡说:“我不是来蹭铺,是来陪你说说话。”
张国力没好气地说:“我没啥好说的。”一边说,一边挪了挪屁股。
吴一凡见状,先把一挑担子放好,那里面都是布碇,约莫有五六十斤,然后再把铺盖卷打开,在稻草上躺好,铺盖卷展开盖好压实,把扁担放在身边做防身武器,这就完成了睡觉的全套准备动作。
张国力默默地看他做完这套动作,把脑袋一偏,闭上了眼睛,表示不想说话了。
张国力不想说话,有他的道理,但吴一凡必须说话,这完全有他的理由。
于是吴一凡抛出了第一个话题:“张副连长,”吴一凡知道张国力以前是个副连长,“你为什么单独出来睡呢?”
张国力侧过头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也跑出来了。”
“嘿嘿,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哟。”
“明知故问。我与他们是同一类人吗?”
“就是就是,这也是我来和你搭铺想聊聊的原因。”
“聊个屁,你还保留着党籍,老子是一撸到底啦,彻底完蛋了。彻底完蛋,你懂是啥意思不?”
“这个我懂,我实际上跟你一样,也完蛋了,但是,我不同意你刚才说的,我觉得,我们都还算不上‘彻底完蛋’四个字。”
“那你说说,怎样才算彻底完蛋。”
“这样说吧老张,”吴一凡这时换了个称呼,“如果你我被执行枪决了,那就是真正的彻底完蛋。如果我们被立即遣返回国坐大牢,也算彻底完蛋。但现在我们还在战场上,理论上、实际上都还是人民军队的一员,还在戴罪立功。我们都还有立功的机会,就算没立功,战争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和平了,组织上就有大把的时间来重新甄别和处理我们的事情,说不定有冤伸冤,无过则免,是不是呢?”
张国力听得有了点兴趣,他说:“老吴,看来你的政工工作不是白做的,你比我原来的那个指导员强。”吴一凡刚刚想表示谦虚,他却接着说了,“可是政工代替不了现实,妈的,明明就是个冤案,还硬是把老子给弄到这里来了。你说,我如何才能伸冤。”
吴一凡听见“冤案”二字,心里有了点底,就追问案件的来龙去脉,这才搞清了张国力的基本情况。
原来,刚入朝时,志愿军部队发生过一些非常恶性的侵犯妇女事件,多数是汽车兵惹的事,也有少数部队官兵肇事,那时的军法非常严,动不动就把肇事者给毙了。其中,有个连长是张国力的山西乡党,就为了鸡巴大个事,给执行了死刑。
那个连长的部队一次宿营在朝鲜老乡的家里。朝鲜的男人确实稀缺,有的上了战场,有的去了输送队,至少也得当民兵随军支援前线,因此村里剩下的纯粹就是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之类。
那连长住在朝鲜乡亲家里,见着人家阿玛尼的小媳妇忙着端茶送水,时时陪着笑脸。他不知道,那是朝鲜人民对志愿军的一种礼节性友好表,他认为,这是对他有意思了。这样一想,裤裆就痒,半夜翻炕,强行硬上,完成了盘马弯弓、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人体力学工程。
谁知,那阿玛尼不服,第二天就告到了12军军部。军部命令立即枪毙。
行刑仪式非常的不人道。说不人道,并非是他遭到了酷刑,而是他被拉回了原部队,由他的部下给他挖坑。挖好后,还让他躺到坑里,试了试这个坑是否符合量身订制和私人定制的标准。
他以为就那样躺在坑里挨两枪,倒也省事。可是,他又被拉了起来,给跪在坑边,最后由他手下的一个排长执行死刑,打了两枪,然后一脚把他踢进坑里。
人死了,各部队传说的版本多种多样,总体反应非常不好。因为我们是为朝鲜打仗而来,将士们流血流汗,侵犯了朝鲜妇女就要枪毙,想不通。就算枪毙,也应该死得有尊严,在部下面前受辱而死,与当着儿子的面杀爹,有什么区别呢?更想不通。
基于“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管不住裤裆的男人”这个铁的定律,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并非惩治强奸通奸的最佳方式,所以后来志司对于此种情形放宽了处理方式,改为政治处分和军内劳动改造,这就是挑夫班的由来。
张国力早就知道,不能像乡党那样去肆意侵犯朝鲜妇女,那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红线雷区。而要泄火,得去泡妞。去哪里泡呢?他的方法是装病号,去后方医院泡女护理员。还别说,他的运气不错,已经达到二人可关灯促膝谈心的地步了。
问题是,他并没有侵犯这个女护理员。
“我冤啊,如果我真的做了坏事,就是被抓去打靶我也活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吴一凡,好像吴一凡就是法官,“但是,我没有侵犯她,自古以来是不是这个理,捉奸要在床?”
吴一凡说:“不是在床上抓到你的吗?”
“奶奶个熊,还说这事!我们是被他们在床上抓到的,问题是,我并没有侵犯她,你他娘的到底讲不讲理?!”
吴一凡表示明白了,示意他冷静点,继续说情况。
原来,张国力在被人带走后,剩下的男女,竟然强行扒下了那个女护理员的裤子,把她的内裤给拿走了。至于那内裤上哪来的见不得人的东西,又具体是什么东西,恐怕神仙也说不清楚了。
“老吴啊!”张国力简直像是哀嚎一般,“老子人一根球一条,倒也无所谓。你看这事闹得董秋云一个大姑娘,以后怎么活人呀!我真是混球。”
吴一凡这才明白,那个护理员叫董秋云。
“董秋云现在在哪里?”
“在另一所505战地医院,还是在干护理员。”
“她还好吧?”
“不知道,在一次行动中擦身而过,她应该是看见我了。我觉得她手上是没有枪,有枪的话,她一定把我打成筛子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