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十三万零一百三十二年,那盏到了我手中就从不曾燃过的魂灯,亮了。毫无征兆,就像我做了一个梦,梦醒了该在的都在,该有的都有。
可事实却是……
我什么都不剩了。
手中的茶有些炙手,我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喝过一口茶水,而是抱着阿灼的酒度日了。若不是今日阿灼破天荒的上了这九重天,我大概至今还记不起这茶水究竟是什么滋味的吧?
就着缭绕的水雾我轻抿了一口茶水,微涩而灼口,就像我曾经可笑,如今可悲的人生一般教人难以下咽。
阿灼就坐在我身旁,不远不近,若是别的仙人瞧见了也不会误会的距离。但我心里却是清楚的,这个极为正常的距离,比之从前的亲密倒是疏远了不少。
我放下茶杯,视线不敢再停在那张迷倒了上三界多少女仙们的脸上,反而顺势盯着他那一身依旧艳红灼眼的绯衣出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会再挂在阿灼身上笑嘻嘻地同他说着其他仙人们的趣事呢?哦,大概是那个时候吧。
“你等了他这么久,还不够吗?”
阿灼到我这里同我这般已经干坐了三个时辰,我以为他直到回去之前都是这般状态了,却没料到他还是开口了,说的还是我最不爱听的话题。
说是烦闷也好,烦躁也罢,这一瞬间我是真起了抱着那盏灯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隐居的心思了。若是别人提起这件事,我大可什么都不需要顾忌地就将人扫出去,可阿灼他却是不一样的……
“你今日来也是劝我的吗?”
“淼淼,已经十七万年了。”
原来已经十七万年了啊。
我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受,或许是岁月沉淀得久了,我竟然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尽数磨了去,如今的心境大概就同凡尘中那些耄耋老翁无二了吧?
是啊,十七万年。
十七万前,三界混沌初定,我便认识了那人。后来父神陨灭,魔族进犯那人战死后我就什么都不剩了,整日抱着阿灼的醉仙人恨不得一梦千年。
阿灼当初将那九魂灯交给我的时候我正醉的迷迷糊糊,他对我说,这一盏灯便是一段缘,灯燃缘起,灯灭缘灭。我从不信这些,就像不信阿灼他整日口中念叨着万物皆缘这一说。可当那一百八十盏灯真真到了我手中后,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那第一盏灯灌入了那人的灵气。
意料中的结果,那灯此后的十七万年里从不曾燃起过。
其实我是知道的,若不是那几日我半梦半醒间竟然起了自我了断的心思,又如何会吓得阿灼为我不远万里去下三界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只为那些九魂灯?所以与其说是九魂灯续的是别人的命,不如说续的是我的命,不过如此我又怎会守着这虚缈的梦十七万年?
劝说无果,阿灼还是在黄昏之时驾着祥云走了。
九重天上的日子一如既往,我亦也一如既往地捧着阿灼酿的酒喝得伶仃大醉,醉得久了,似乎连这满院子的莲花都沾染上了这杯中物的味道。我也曾无意间听到过我这莲宫的仙娥婢女说起:进了这院子,只需要动动鼻头嗅嗅,就知道今日仙子喝的是什么酒了!
大抵是今日喝得比往日还要多了几分,恍惚间我又想起了那日同那人幽篁共饮光景,跌跌撞撞地从亭子中爬起来就想去重华幻境找阿灼,我想问问他,我的阿鸠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九魂灯也不过是他给我的一个念想?
只是我还未走出院子,就被什么人给撞了个满怀。
我是喝得有些多了,但还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所以稳住了身形后我还能一眼就认出撞到我的人是谁——我亲自钦点的守殿小仙,不过那守殿小仙究竟叫什么我倒是真记不起来了。
只是我还扶着墙壁借此站稳,就瞧见那守殿小仙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垂得低低的,满头大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
我亲自选的守殿小仙自然是过了关的,平日里从不曾这般冒失过,想想这几万年里替我看守长生殿的这些日子这般急躁也不过只有一次,且那次还是阿灼的魂灯险些熄灭。如今他又这般急躁,莫非是……
一想到阿灼可能又有危险,我便觉得十分醉意都能醒了八九分。
谁都可以死,唯独阿灼,唯独阿灼他不能出事!
“可是阿灼的灯又出事了?弱了还是熄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你不早点来通报我!莹草呢?莹草跑得快,你为何不叫它来通报?”
我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提起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守殿小仙,捏了个诀便要往主殿的方向赶去。
这九魂灯我一向看重,平日里也是将那些魂灯放在主殿自己住偏院。上次阿灼的灯差点熄灭就将我吓得半死,这三界九州我只剩阿灼这么一位了,若连阿灼都出事了的话,我该如何是好?我又如何守着漫长无限的生命继续活下去?
那小仙抹了额角的汗跪在祥云上,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不……不是止灼上神的灯灭了,而是……而是一直放置在最高处的那盏灯……亮了。”
亮了?
脚下祥云一顿。
“你是说……阿鸠的灯亮了?”
我瞧见那小仙起初有些迷茫,大概是不晓得阿鸠是谁,不过尔后却是又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又再次听到自己这颗沉寂了十七万年的心脏跳动声。
我想,大抵是我今日当真喝得多了些,竟醉得我出现了幻听,看来往后还是得少喝一点,否则又该听到这等荒唐的话了!阿鸠的灯亮了?呵呵,阿鸠他……早在十七万年前就死在了魔界,尸骨无存,连一个念想都不曾就给我。
我收回祥云朝他摆摆手:“你只管回去吧,他的灯,早就不会亮了。许是你的错觉吧,待你回去了,说不定又灭了呢?”
那小仙没走,反而朝我作了个揖:“仙子您平时嘱咐得仔细,小仙自然也该守得认真。今日那灯是确确实实地燃了,出来前小仙还仔仔细细地瞧了几番,那灯虽有些微弱摇晃,可到底是在燃着的!”
燃着的?
当真是燃着的?
心心念念了十几万年的东西似乎要回来了,我却忽生了几分胆怯,又回了偏院叫人备了份醒酒汤一口气全喝了才起身去的主殿。
确实如那守殿小仙所说,我放在长生殿最高处的那盏灯燃了,幽绿色的火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般。我捧着早先准备好的灯罩亲自将那灯取了下来罩住,以为这般朝可包住这灯不灭,却忘了这灯若是不该灭的话,纵使是狂风都吹不灭的;反之它若该灭了,就算放在无风无流的阴罗之地,也照样得熄。
就像一场梦,我怕梦醒了又一切如故,亲自守着这灯一守便是一夜。夜尽天明,这灯晃晃悠悠了一夜后到底还是燃着的,我瞧着那微弱的烛火,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最后还是将它移到了灯笼中,托着便朝着北境去了。
腾云几个时辰,待我到时,阿灼依旧那身白衫红袍,正躺在竹林下的竹椅上摇摇晃晃的左手同右手对弈。我瞬步移到他对面的竹椅上坐下。竹林里空荡荡的,也不知他的那几个徒弟又被他折腾到哪儿去了。
将手中的灯笼放下,我还未开口,他倒是先浅笑出了声。
“我昨日不是才将最近酿的酒托阿冷给你送过去了吗?怎么,这才不过一日的光景你就喝光了?我倒是真真佩服你的酒量了。罢了,我院子里还埋着几坛佳人醉,本想留着过几日阿暖的祭日喝的,罢了,你去都挖出来拿走吧,给我留一坛就是了。”
我闻言抿唇。
遇暖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几百年前陨了。而那佳人醉也是他小徒弟生前亲手酿的,我确实没料到他会将那酒也分给我。
许是我脸上感动太过明显,阿灼更是无奈。“行了行了,你莫要再红着眼睛了,你又不是不晓得这天上天下,也只有我会对你好了,谁叫对你好的那些滚蛋们都不在了!”
他的潜意思我又怎么会不晓得?
阿灼是父神嫡子,他的那几位哥哥早在先前为了争夺天君之位死的死殒的殒,唯一活着的那位也终年躲在阴暗的幽冥界不见踪影。我是父神的义女,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阿灼的阿姐。这三界九州除了我们彼此,却是再也不会信任别的第三人了。
只是……
“不是酒,是阿鸠的灯……燃了。”
我瞧见阿灼倒茶的手微顿,指骨处有些泛白。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有些不自然。
第三人出现了。
一杯茶递到了我身前:“何时燃的?”
“昨日,我以为是我的错觉还特地受了一夜,确认了不会再熄灭才来寻的你。”我将桌上灯笼的灯罩取下,露出里面幽暗的灯座,灯座上昔日还模糊不清的梵文今日却是叫人看得清清楚楚。那缕幽蓝色的火苗依然在闪烁,只是比起昨日来确实明亮了些。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我咬了咬下唇,“我今日来寻你,是想要你帮我算算,他……现在在何方?”
阿灼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看着我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守得这盏死灯有了生息自然也是替我高兴的。只是他大抵是在怕,怕这灯给了我希望,最后也会给我绝望。灯纵然是亮了,可若日后寻到的人若不是从前那位会坐在月下同我饮酒的男子,我又该如何?
他觉得,与其让我去寻一个形似神不似的人,还不若就同从前那般,最多不过一场浮生大梦。
“……淼淼,你等了这么多年,当真还是放不下吗?”
我微愣,以为他是不会再继续问出口的。后来愣着愣着轻笑反问道:“你觉得我放得下吗?”
“……”
“其实,我晓得你的担忧。这灯本就是你给我这漫长仙途的一个念想,如今这念想成了真,我倒是真想去寻一寻的。我从来不晓得什么是人生六苦,难得当年瞧上了这么一位上神,还凭生了这么多年的执念,如今当真是想尝一尝这情爱了。你放心,纵然他早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位少年郎了,我也想见见他,算是……不枉我这么多年的等候吧!”
阿灼最后还是将具体位置告诉了我,这灯是他亲手寻来的,他自然知晓该如何用这等去寻灯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