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杏林寺满山的杏花吐蕊,遇冬看着寺外一枝红杏入墙来,想此时家乡的桃花已开过了,小雨哥喜欢把盛开的桃花花枝编成花冠,戴在她头上让她臭美。遇冬走到寺庙的门楼下,坐在石墩上手托腮帮想着心事。
净云送客出门和施主揖别后,看着满山红杏不觉念道:“好极了,桃花红,杏花白。”转身看着遇冬坐在门墩上看着蜿蜒的山路发呆,便笑道:“我没说桃花不及杏花白,你怎么满脸涨作杨妃红?”遇冬忽闪着两只眼睛问:“谁脸红了?住持,你瞎说什么呢,我不懂?”
净云笑道:“唉!花有花道理,你是花季少女,你应该懂。我再说,一个小娃子,展开翅子在空中,一手搭箭,一手搭弓,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在前胸。这你懂吧?”遇冬瞪着眼仰看着净云说:“这我懂。”净云轻轻一笑说:“你未必懂!这大千世界,连我也看不明白。”说着笑了笑,掏出一封信给遇冬说:“这是小雨写给我的信,其中提到了你,你也看看吧。”
净云正要迈进山门,忽听一句吴侬软语的声音:“喔唷,是净云法师吗?阿拉看侬来了。”那声音激动地有些发抖。净云回头看着来人,愣了片刻方说:“阿弥陀佛!原来是陈施主,请进!遇冬,引陈施主去禅堂就坐,沏茶待客。我过会就来。”
遇冬领陈新进入方丈,小小的斗室弥漫着浓浓的檀香,香案上观音菩萨祥和地坐在莲座上享受着香火的供奉。陈新看着墙上一幅斗字“悟”,欣赏着佛家风韵。遇冬见他穿着一套挺括的深蓝色毛哔叽中山制服,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长相斯文,像个知识分子,便接了他的旅行包放到炕头一角说:“陈施主请炕上坐,我来给您沏茶。陈施主认得我们住持?”陈新说:“喔唷,我与她老朋友的了。还有位尼姑叫净霞的,阿拉也认识。”
遇冬沏好茶,想住持这会忙,自己又听不懂阿拉的话,不如找净霞来陪他。便去大殿找净霞,净霞正给一位施主敲着罄为施主礼佛念经。待净霞佛事完毕,方开口说:“四师姐,来了位姓陈的施主,说认得你,你去陪他说话吧。”净霞嘻嘻一笑说:“敢情是咱们住持的老相好来了。”遇冬惊讶的说:“你胡说!二师姐才不是那种人呢!”净霞赶紧说:“我是开玩笑,小丫头,这话千万别对住持说啊!”
这时净云从诊室那边过来,边走边脱去白大褂交给遇冬说:“拿到诊室挂好,再去伙房帮周居士做饭,告诉她,不要做白米饭了,熬锅小米稀粥,要照出人影来,切上两碟臭咸菜就行,再贴上几个粗高粱面饼子。”遇冬心里纳闷,哪有这样待客的?
净云款步进入方丈,见陈新和净霞隔着炕桌坐着说话,陈新两腿搭拉在炕沿下,显然这位江南才子不习惯盘腿坐炕。净霞跳下炕让净云坐了,对陈新笑笑后退出方丈。净云问:“陈施主为何而来?”
陈新激动地盯着净云,嗫嚅的说:“阿云,我——”净云沉下脸说:“叫我净云即可,有话不妨直说。”陈新推了推眼镜,激动万分的说:“净云法师,我是来当和尚的。”净云哼地一笑说:“当和尚?你投错了庙门,这里是尼姑庵。”陈新认真的说:“我查过资料的,好多庙宇是可以僧尼混居的。”净云不冷不热的说:“那是五台山的大寺,你想去,我给你写封荐书,你去文殊院找智宏长老,就是鲁智深出家的地方。怎么,陈施主,你也杀人放火了?”
陈新叹声说:“唉,和杀人差不多。因为我的疏忽,让一位患者死在了手术台上。”净云遗憾的说:“陈医生,你是学显微外科的,你做手术是很过细的呀。”陈新说:“都怨那天手术前和小王争了几句,心里不痛快,一想到小王骂我是没人要的书呆子,心里就特别想念你。”净云冷笑说:“怎么说你的医疗事故是我造成的了?”
陈新慌了说:“不不,我是想,你比她们漂亮得多,可你从来对我不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不由得想起老母亲临终时拉了我的手放在你手背上的那一刻,静云法师,其实我心里真是虔诚地爱着你。”
净云“嗯”的咳嗽一声,陈新赶紧解释说:“净云法师,我并没有亵渎僧侣的意思,我现在对你的爱完全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对救苦救难的菩萨那种恭敬的爱。所以我想到你身边当个和尚也是幸福的。求求净云法师,你就收了我吧!”净云哭笑不得,既恨又怜的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
这时遇冬过来问:“住持,周居士要我问现在开饭吧?”净云说:“好,陈施主,请用膳,庙里生活很清苦,你是过不惯的。”陈新赶紧说:“勿打紧,我能吃苦的。”遇冬调皮的说:“陈施主,不用打井,我们是下到河里挑水吃。”
净云看看天色已近黄昏,想这位不速之客今天是打发不走了,便有意为难他说:“陈施主,自古入伙,得有投名状。我不让你去杀人越货,既然你想当和尚,常言说,一个和尚挑水吃,趁天色还亮,你就下山去挑担水来,晚上你也好洗,要知道,在这大西北,滴水如油呀!”
遇冬领着陈新到了河边自己坐到河沿上看信,陈新用扁担勾住水桶下到河中打起两个半桶水挑上河沿,遇冬说:“哎!你怎么挑了半桶水?”陈新放下担子歇着,甩甩胳膊很认真的说:“这个我有经验的,就是挑上满满一桶水,走到家也剩半桶了。那何必开始就挑半桶水,不也省力气么。”
遇冬嘻嘻笑道:“陈施主真聪明!我要向你学习,下次也挑半桶水。”上了几个台阶后,陈新放下担子又歇,遇冬说:“我来帮你挑。”陈新揉着肩头说:“不打紧的,在毛主席时代我们巡回医疗经常下乡的,也帮老乡挑水的,大嫂对我可好了,总是给我碗里夹肉吃。”遇冬说:“是吗?现在农民看病可难呢,云姐姐会看病,乡亲们就可喜欢她。”
陈新一步三晃地挑水到伙房后,净云接过水桶倒进缸里。遇冬故意调皮的说:“住持,你偏心眼,他挑了半桶水,你怎么不批评他?”净云说:“他只做半天和尚当然只须挑半桶水了。”陈新可怜地看着净云说:“净云法师,你是说不接纳我出家了?”净云淡然说:“陈施主请先用斋饭,用过后今夜先在病房里暂歇一宿,待明日我再给你安排去处。”
陈新看那餐桌上的斋饭,一小碗清清的小米粥,仿佛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盘子里一块发乌的高粱面饼子,一看就难以下咽。一小碟咸菜只两样,茴子白和蔓菁块。陈新刚一动筷子,却发现咸菜上涌动着一个白色的小生命,他夹起来看,是蛆。陈新为难了,佛家善待生命,不知咋办。问遇冬:“小师傅,这……这……”
遇冬调皮的说:“你要是把它当佛呢,就吃到肚里去,这样佛就进入你心中。你要是把他当命呢,就放生,扔回咸菜缸。这样你最多做个好善人。千万别捏死它,那样你就下地狱了耶。请施主自己斟酌。”
天刚拂晓,师徒四人出来练功。明辨教遇冬扎马步,呼吐丹田之气。遇冬嘟囔说:“成天就扎马步,不教人家上乘武功。烦死了!”明辨也扎着马步说:“师父我练了六十年,还在扎马步呢。我说净须,你别上了电影骗子的当。电影片子就是电影骗子。什么飞在空中打来打去,看似精彩,其实胡扯。人是两条腿的动物,只有脚踏实地站在大地上,才能把武功发挥到极致。别看我的武功天下第三,泰森站在拳台上我还真打不赢他,他要是双脚离地,我横推一掌就能打他个狗吃屎。你知道为什么吗?”遇冬说:“不知道。”明辨说:“脚下无根,人就稀松。”
净云收起太极,过来说:“遇冬,师父说的没错。因为你不好好学习,就悟不出这个道理来。人的力量有限,但可以借力让你的力量几何级的倍增。其实借的力还是你自己的力。比方有一颗用六百牛拧紧的螺帽让你松开,可你的一只胳膊只有一百牛,两只胳膊也只有二百牛,腰身扭动再产生一百牛,你也肯定松不开螺帽。但你站在大地上双腿还有二百牛,双腿蹬地时大地又给你一个反作用力。几股力量相加,就得到了千牛之力,你就可以轻松地松开那颗螺帽。如果把你吊在空中,你就是浑身使劲也不可能松动那颗螺帽,你知道为什么吗?”遇冬说:“不知道,住持,你说的我就更不懂了。”
明辨气得说:“看你怪聪明的,怎么就没点悟性?学武不懂数理化,不如回家种地瓜!”净云扑哧笑了。净霞提着剑过来问:“住持,你笑甚了?”净云笑道:“地瓜就是红薯,红薯在遇冬乡里是用来骂傻瓜的。”遇冬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鼻翼一抽一抽的,眼泪吧嗒吧嗒的。
明辨又哄她说:“净须,别哭了。师父不知道地瓜就是傻瓜。其实你还是很聪明的,刚和师父学了两天围棋,就知道堵不如弃,退一步,只失一子,占一眼,可得先机。再过半月,师父我这个臭棋篓子还下不赢你呢。”遇冬破涕为笑,带着哭腔说:“师父,我是恨我自己,早知学武也要数理化,我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要学好它。”
明辨哈哈笑道:“哎呀,你还是有悟性的么。比我家侄孙王三多强多了,他跟你一样,眼泪虽没你多,鼻涕比你多。心眼倒没你多,倔劲比你还多。成天鼻涕糊糊的不好好学习,到少林寺学武去了。师父我有先见之明,他武功肯定不会有好大的出息,不过将来可以去拍电影呀,电影片子就是电影骗子,展示一下花拳绣腿,骗骗那些没脑子的还行。这样吧,师父还是先教你上乘的内家功夫,教你呼吸吐纳导气之功。”
净云收到小雨的来信方知遇冬的思想状况,所以要明辨教她下围棋,磨她的好动性子,教她呼吸吐纳之功,将来学唱歌还是大有益处的。至于武功,女孩儿到了十七八的年龄已经晚了,能学几招防身之术到社会上以防不测就行了。
这时周婆子起来做早饭,问:“住持,今早做几人的饭?”净云说:“六个人,还有那个书呆子呢。煮大米稀饭吧,多煮几个鸡蛋。好让陈施主带着路上吃。”
遇冬嘻嘻一笑,又透出女孩儿那种小聪明说:“住持,我想那个书呆子是不会走的。佛已经到了他心中。”净云问:“你咋知道?”遇冬嘻嘻笑着,把昨晚用晚餐时陈新从咸菜中拈出蛆时的情景学了一遍,最后皱着眉恐怖的说:“谁知他真的吞进肚里耶。好恶心哇!”净云扑哧笑了说:“这个书呆子!真还铁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