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峻的性情,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严厉而苛刻,让人难以揣测,而且他表字也极为有意思——秀峰,正好与他的名字‘峻’的意思截然相反,也不知道当初他爹给他起的名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如今的王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既任枢密使一职,又兼右仆射、门下侍郎,又刚加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举朝之中,是手屈一指的重臣,权势之盛,一时无两。即便是为陛下所喜爱的史德统,虽然也加兼同平章事,成为名义上的宰相,但也只是显官,但并非是真的宰相,真正的差事,一是主持开封府日常事务,二是统辖禁军之忠义军所部,三是以备皇帝咨询,并没有权力过问枢密院及中书门下的各房公事。
更何况当初内难爆发之时,王峻也因为自己跟郭威走得太近,他的家眷也和郭威一样,全遭毒手,也可以说是因为郭威而惨遭杀害,所以郭威总也觉得自己欠王峻太多,无法还清,所以郭威只能在官职和勋爵上给予王峻补偿,只要不对自己的皇权构成威胁,王峻想得到什么,郭威基本都会满足与他。
但是包括史德统在内的百官也不得不承认,王峻确实有成为宰相的资格。除了他与陛下是布衣之交,并且有从龙之功外,更重要的是王峻非常勤政,他素来以天下为己任,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办事非常认真,任劳任怨,雷厉风行且心细如发,朝廷百司的大小官员们见到他,如同耗子见到了猫,可以说只要王峻跺一跺脚,整个汴梁的文武百官都要心惊肉跳一阵。
大概是因为伶人出身与早年寄人篱下的艰苦经历,王峻养成了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特别喜欢别人依附自己,而且对权力异常热衷,大周开国才短短两个月,他的手已经插到百司各个部门之中,可见其揽权擅权的手段。如果有人胆敢与他不对付,免不了会遭到他的打击报复,而史德统正是一个让王峻如梗在喉的人物,尽管二人在政见上并无太大分歧,甚至王峻私下里极是欣赏史德统的才华,但一山难容二虎,王峻认为自己一人足以辅佐大周朝廷,根本用不着史德统来分担,所以时时刻刻想找机会将史德统踢出朝堂。
今日朝中无事,所以早朝下的有些早,百官们都准备各回公房,处理公文,不知这王峻抽的哪门子疯,忽然提出要出城巡视汴河漕运进度。这疏浚漕运一事,是大周朝刚建立时,朝野内外都十分关注的事情,这似乎也成了郭威欲大治天下的象征性工程,郭威当然也关心这一工程的进展,所以就同意王峻所请。
王峻得令便立即率领百官出城,直奔城东三十里外的河堤上,那是自开封府地界,经曹州流往郓州梁山泺的五丈河(又名广济渠)一段。这一段早年因梁唐夹河之战,梁将段凝为延缓晋军进攻汴梁的速度,私自决放黄河之水,造成滑州往南数百里的淤塞,后来的历朝又发生过数次大规模的河水泛滥,所以整个河道淤塞渐平,只能通行小船。
史德统所主持的漕运工程,就是在隋唐运河的基础上,将本流向东南的汴水,向北引入被加深加宽的五丈河,再经曹州、梁山泺、济州、郓州,沟通青齐,直入东海,只要将开封至曹州这一段的河提进行疏浚,便是海上行驶的大船巨舸,想要进入开封也是通行无阻。
王峻似乎是得了什么消息,一到了工地上,便立即发现了一个好让他发难的地方。原来负责这一段工程的是考城县巡检,供奉官马彦勍,此人贪赃枉法,除了暗地里克扣征发的民夫口粮外,还肆意滥用民力,不让征发的民夫休息,让他们连夜干活,还差点弄出了人命。
当史德统匆忙赶到了事发的河堤上是,王峻仍在咆哮着,那马彦勍及一干犯事的人,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不停发抖,周围一片绯衣高官与绿衣小官,如鹌鹑见了老鹰一般,被王峻训的是头也不敢抬。
“史相公来的正好,老夫好当面问问史相公,此事应当如何处置?”王峻见到史德统黑着脸走了过来,他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有意问道。
史德统铁青着脸,不好发作,马有失蹄,人有失察之时。自开封府中牟县板桥镇至曹州百余里河段,同时有数万民夫在进行疏浚,监工的官丁也是数不甚数,纵是雷厉风行的史德统与夙兴夜寐的沈义伦等人,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出砒漏。偏偏自己刚想偷懒一天,便让王峻趁机抓住了一件过失,史德统心中甚是憋屈。
被王峻抓住了现行,史德统难免要矮人一头,纵是他有意想要推卸责任,也知道王峻既然突然在这里出现,就有十足的把握给自己定罪,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
“王相公以为该当如何?”史德统拱手回礼,语气稍显谦逊。
王峻见史德统服软,脸上缓和了不少,他本以为史德统年轻气盛,定会与自己辩驳,谁知他仍是心平气和,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王峻扬声道:“疏通漕运,乃是朝廷今年开春的大事,陛下仁厚,爱惜百姓,知道往年到了这个时节,百姓家中没有几斤余粮,此番又征发他们疏浚运河,十分不忍,故而特意下旨让开封附近州县放粮贴补,甚至还拿出了部分禁军的军粮。老夫倒是想起来,这主意还是史相公在陛下御前争取来的。”
“王相公所言极是!正是因为百姓困苦,史某不忍百姓干完体力活,还要忍饥挨饿,所以才向陛下进献此策。马彦勍此辈,竟敢私扣粮食,滥用民力,胆大包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朝纲!”史德统点头说道。
“既然史相公也认为老夫说的对,你我不如联名奏禀陛下,好让陛下知晓来龙去脉,请陛下圣裁。”王峻一本正经道,他又转头问左右百官,“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他王峻一本正经,看上去也只是就事论事,只字不提史德统在这件事当中有何罪过,当然十分‘公道’。
“我等愿附名在后!”百官齐声附和道。
王峻并不急于亲自回城向皇帝郭威禀报,而是遣一绯衣官员回城奏报,自己却领着其他官员继续巡视河堤。被王峻选中那人年纪不大,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止颇为文雅,一身绯色公服,衬托出他的神采奕奕,史德统见过此人却想不起来此人姓名。
“此人乃右散骑常侍陶榖!”沈义伦在史德统耳边悄悄说道。
“原来是他!”史德统暗暗点头,陶榖以文学见长,不过史德统早对他有成见,不止是因为好友兼部下李昉的族叔李崧被杀缘故,更因为此人在史书中的丑恶嘴脸。
王峻率领百官沿河巡视,不是向沿河监工的大小官吏嘘寒问暖,就是慰问民夫,忙了大半天时间。做戏做全套,中午时分,王峻甚至在河堤上和疏浚河渠的民夫们草草地吃了一顿,他当然不能急于回城,因为他本就是打着巡视的名义出城的,要是回城的太早,难免让人觉得他是特意来寻史德统的麻烦。
直到日落时分,百官们这才拖着疲惫不堪地的身躯,跟着王峻回了城。其实百官心里早将王峻的祖宗八代问候了遍,你王峻想整治史德统不要紧,干嘛非要拉着他们一起,还害得他们累的够呛。
待百官们回到了汴梁城,已是灯华初上,郭威早就得到了消息,他坐在殿上,不动声色地听着王峻的奏报,他内心愤怒难消:“将马彦勍等一干作奸犯科之辈,交付侍卫司大狱,问明案情,凡是贪污一粒粮食,不问轻重,一律处斩,其妻儿老小一律充为官奴。”郭威的语气十分平缓,但这种隐而不发的怒火,更让臣下噤若寒蝉。
“微臣疏忽失察,尽让贪佞之辈玷污了陛下爱民之心,臣有负皇恩,还请陛下降罪。”史德统伏拜请罪。
“史爱卿快起来吧,朕知道此事乃爱卿无心之过,这大半月以来,卿忠于职事,一心在城外河堤上忙碌,只在这两日才回城,朕都有所耳闻。”郭威的心中有杆秤,孰重孰轻,他分得清楚,他不想让史德统牵扯到此事当中。
“臣不同意陛下之言。”王峻一旁冷笑道:“史相公仅有疏忽之过吗?陛下以仁治天下,对黎民百姓不可谓不仁慈,但史相公却将肩负数万民壮主持疏浚漕运一事的重任视作儿戏,更将陛下的信任抛之脑后,那些被克扣口粮的百姓征夫们可不知道贪赃枉法之辈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马彦勍等人贪墨民夫们的口粮是否是史相公授意。”
“秀峰此言,怕是太言过其实了吧?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子仲的为人你我岂能不知?征夫们的那点口粮能有多少,他如果真想贪污受贿,岂能在意这一点粮秣?”郭威脸色变了变,当即替史德统辩解道。
“话虽如此,但每一个贪腐之人也不是一次就吃出个胖子,也都是从小贪小利开始犯起,聚少成多,逐渐才演变成巨贪。史相公虽然有从龙之功,贵极人臣,若陛下只是念及昔日之功,袒护臣下,对臣子犯下的罪过视而不见,那么天下文武藩臣,看在眼里,岂不是个个效仿!”王峻侃侃而谈,“到那时朝野百官都会说,史相公纵下犯法却逍遥法外,我等为何不行?”
史德统伏在地上一言不发,一旁的李穀有些看不下去,他出言劝道:“王相公言重了,史相公只是无心之失罢了!”
王峻背着手,一手捋着山羊胡子,冷哼一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老夫只是对事不对人,想来可能是史相公崛起太快,骤升贵极,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史德统本来不想与王峻纠缠,可王峻却不依不饶,不停地编排他,史德统怒急,抬头反讥道:“王相公认为史某崛起太快?当年史某在邺都与辽人奋战之时,王相公在哪里?当年史某与陛下浴血河中之时,试问王相公又在哪里?而今阁下摇身一变,荣登当朝宰相,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天下藩臣莫敢不看王相公的脸色,相公反笑史某得意忘形,可笑至极!”
史德统的话正戳到了王峻的软处,王峻闻言大怒,脸色涨的铁青,戟指史德统:“你…你信口雌黄,老夫一生为国为民,岂能受你半点侮辱…”
郭威原本就有感觉这二人有些不合,今日眼见二人将矛盾公开化,心中极不高兴:“二卿莫要争执,朕视尔等为左膀右臂,若你二人将相不和,朝堂今后如何能够安稳?想我大周鼎建不过一月,但二卿参赞国事,夙夜奉事,条划规置,于国于民多有稗益。如今二位爱卿在朕当面竟如此相互攻讦,岂不令天下的官员笑话?二位爱卿,功高卓著,更应当为天下百官表率!”
“若陛下不治史相公之罪,臣不如告老还乡!”王峻突然跪了下来,伏地道。
王峻的这一记杀手锏,让郭威愕然,让史德统愕然,让在场的几位重臣都惊得张开了嘴巴。
郭威觉得王峻太过偏执,而史德统觉得王峻欺人太甚,紧咬自己不放,而李穀、范质、郑仁诲等人则觉得王峻太过跋扈,竟然以罢相来要挟陛下,未免目中太无人了。
这王峻性格偏执,本来就有些自傲的毛病,他见郑仁诲、范质、向训、张永德、李重进,还有魏仁浦这些后进之辈升迁太快,因而心存妒忌,他这么做,虽然明面上是针对史德统,实际上他是在敲山震虎。
如果说史德统年轻爵高便是罪过,那么郭威龙潜之时,郑仁诲、向训这等有幸成为郭威的幕府,进而一跃成皇帝身边近臣,岂不是都有罪焉?只是因为有史德统的存在,郑仁诲、魏仁浦等人眼下还没有资格成为王峻排挤的对象,谁让史德统官爵最高,且让郭威对他的恩宠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呢?
“有话好说,秀峰兄何必如此让朕为难?”郭威尴尬道,他冲着史德统示意,“史卿不如收回方才唐突之语,向秀峰兄致歉,二位卿家就此揭过,如何?”
“若是马彦勍贪墨一事,微臣已向陛下请罪,微臣愿认罚,决无异议。”史德统挺直了腰杆,“王相公既然不想在朝中见到微臣,那微臣便斗胆请陛下将我外放,微臣本就是武将,治世谋国或许勉强,为国戍守边疆,乃臣之本分。”言外之意,他绝对不会向王峻俯首弯腰,你王峻会告老还乡这一手,我史德统难道不会?
“子仲何须如此?卿也想让朕为难吗?”郭威感觉自己才是最受委屈的人,自己最信任的两位重臣都有些不好对付。
他名义上说的是史德统,实际上却是暗指王峻太过份,皇帝是不能被要挟的,只能是用来被尊敬的,只是王峻太过跋扈,想不到这一点。
“臣以为身为人臣,在朝中为陛下拨冗解忧,建言献策,此乃职责所在,即使在地方为藩帅,哪怕为边关守卒,均是为国效力,不分高低贵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君子为仕,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也!”殿中寂静无声,只闻史德统铿锵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