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鹏在吴门桥渡口上岸的时候,遭到了日本兵的盘查。日本兵叽里呱啦问了一大堆问题,大概是看云鹏一个年轻男子单身旅行,觉得十分可疑。
云鹏暗忖,看来日本人已经侵占了苏州。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眉顺目地一一回答道:“我是唱戏的,父母亲在苏州,我是回苏州探望父母的。”
日本兵狐疑地问:“唱戏的?唱什么戏?”
云鹏答道:“淮戏,就是江北小戏。”
日本兵好像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了云鹏一番,笑道:“唱来听听。”
云鹏心中千万个不愿意,但是不唱显然过不了这一关。云鹏只好清清嗓子,唱了一段《开刀出坛》,这里面有两句是“阴曹地府十八关,关关盘问好艰难。阴曹地府十八层,层层地府十公文。”云鹏这是把日本兵比作阴曹地府的小鬼,不能动刀动枪,这样骂两句也解气。
日本兵听完问道:“蛮有趣的,唱的是什么内容?”
云鹏没料到日本兵会问内容,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旁的翻译看了云鹏一眼,不动声色道:“听上去像是求神拜佛的祷词。”
云鹏如获大赦,连忙说道:“对,就是求菩萨保佑的意思。”
日本兵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菩萨保佑我们来接管,让你们有好日子过。”说着,一把拽过云鹏肩上的包袱,用力一甩,把里面的东西都抖落了出来。
云鹏不假思索地要抢上前去,却被翻译猛地推到一边。日本兵把衣服鞋袜等都扔到旁边,最下面露出一个纸包,日本兵眼睛一亮,连忙打开纸包,里面除了二十块钱别无他物。日本兵嘟囔了一句粗话,把二十块钱揣进了兜里,狠狠瞪着云鹏说了声“滚吧”,便转身走了。
云鹏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散落一地的衣服鞋袜匆匆收拾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渡口。
看到云鹏突然归来,邵俊才夫妇又惊又喜。他们忙问云鹏一路上是否顺利。云鹏把在渡口的经过一讲,邵俊才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而韩氏则抚着胸口不断地念佛。
邵俊才道:“你这个孩子,不让你回来你偏要回来,幸亏消财挡灾,有惊无险,平安到家就好了。”
韩氏拉着云鹏的手不松开:“儿啊,娘想死你了。自从知道你去了苏北,我天天淌眼泪,天天睡不着觉。我多怕你在苏北参了军上前线打仗,又怕日本人冲到家里来杀光我们所有人,那娘就见不到你了……”韩氏哽咽着说不下去,用手抚着云鹏掌心的老茧,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
云鹏也红了眼圈,哑声说道:“母亲,瞒着你们去苏北,是我不对。现在我回来了,哪里也不去了,就守在你和爹爹身边。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分开了。”
韩氏又哭又笑道:“好了好了,再也不分开了。”
第二天,云鹏去南阳里东头的小河边拜见了哥哥嫂嫂。哥哥邵维堂娶了边三妈的女儿燕芳为妻,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女子。维堂学的是中医,在小河边自己家的客堂间挂牌开了个诊所,开始几年生意清淡,还要爹爹母亲接济,这两年有了点名气,生意也逐渐稳定下来。边三妈本来跟女儿女婿一同生活,一年前生病过世了,不过五十来岁。
云鹏又去三乐湾见了姐姐姐夫。姐姐邵素贞嫁的是家里开大饼店的裴同德,其实姐姐身材娇小,长相清秀,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是可爱,本来可以嫁到更富足的人家,但姐姐看中裴同德老实本分,又是同乡。邵俊才也觉得,婚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讲求的是门当户对,所以答应了这门亲事。如今许久不见,姐姐已经为裴家生了六个子女,大的九岁,小的还未满周岁。
云鹏一路走过去,看到不少被日本战机轰炸后倒塌的房屋,一片焦黑,如幽灵般矗立在那里,让人心里发毛。
当天晚上,一大家子人聚在南阳里的家中吃饭。这难得的团聚让众人都很高兴,他们围坐在一起,对着云鹏问长问短,又讲述着各自的生活近况。韩氏忙着从厨房端菜出来,望着济济一堂的子女们,心中十分欣慰欢畅,笑容满面。
不知是谁提起了当下时局,众人都如惊弓之鸟般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维堂说道:“日本人占领苏州后,还没有什么动作。大家没事尽量不要出门,以防发生意外。”
维堂转向云鹏道:“要是遇到日本人,千万不能忘记要鞠躬,上次我亲眼看到有个人因为没鞠躬,被打得满脸都是血。”
众人听了维堂的话都默不作声,刚刚还热闹融洽的气氛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一淋,变得凝重起来。
邵俊才见众人都不说话,忙道:“大家也不用太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既没有万贯家财让人谋夺,又不是想要造反称王的刁民,不管谁当权都不用怕。当权的也希望民心稳定,个个都老老实实,这样他们才能多捞点好处。”
维堂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只希望日本人捞到了好处,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老百姓一马。”
维堂这句话说了不过三日,日本战机就在石路临近阊门的地方投掷燃烧弹,大火不断向西向南蔓延,足足烧了三天三夜。这把火烧毁了石路地区的书店、旅社、戏院、茶馆、浴室、饭店等等二三百家,民宅五六百户,把一个好端端的风流富贵之地,变成了活脱脱的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