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雷借着朦胧的月光踉踉跄跄的刚迈出几步就一头栽倒了,他虚脱了。为了尽快逃生,他没吃没喝的在狭窄闷热的坑道里挥汗如雨,拼命地打拼了一天两夜,体力严重透支。当一轮朝阳又一次升起,苏雷醒了。他睁眼看看周围冷漠的世界,令人恐惧而苍凉,自己竟然张开双臂揽着一座坟头,脸贴黄土背朝天与死人共眠。
苏雷翻身坐起,看着山巅跃出的一轮朝阳百感交集。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哈哈!我苏雷还有幸活着。是佛祖在保佑我,他想起了生身母亲圆寂时留下三首曲子,其中一首为《生死幽关》,词曰:“生也罢,死也罢,生死何须费牵挂。只是莫虚度了青春的年华,空流淌了春秋冬夏。生也烈,死也烈,生死如月有圆缺。只是莫空耗了生命的元素,要留下些雷云雨雪。”
佛家把死亡看得很淡定从容,他们之所以以死为然,其实是更看重了以生为善,生前的事做好了,又何须在意生死的困惑呢?是母亲在冥冥中把一个叫迎春的姑娘牵手到自己的身边,而自己的生命里也就多了些春花秋月雷云雨雪的生活元素。是啊,我这一生要对得起春秋冬夏,要经得起雷云雨雪。还是回到妻子身边吧,正是美丽善良的迎春拯救了自己,这就是天意!
他又想到云儿来信说:哥,别让迎春苦熬了,迎春已经历过一场“八年抗战”的磨难,难道还要她再来一场“三年解放战争”的考验吗?云儿还说:即使哥不愿再回到农村去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生活,你把她娘仨接到江城摆个摊做个小生意什么的,一家子不也能其乐融融的一起生活。龙儿凤儿是那么的聪明可爱,作为父亲,你有责任把他们抚养好教育好。
其实,苏雷也是这么想的。他想,以自己的干练和睿智,以迎春的聪慧所富有的审美眼光,经营一个服装生意摊,一定不会比腰鼓张静瑶差,自己的腰包一定比她还要鼓。现在党和政府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自己曾设想过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可惜没有成功。而眼下一场突发灾难,给自己带来了一笔生意上的启动资金,这是用不死的生命换来的一笔抚恤金和丧葬费。问题是自己还不能活着回到工棚,因为一个活苏雷不如死苏雷值钱。既如此,那么就让这个“死苏雷”悄然从户口簿上注销吧。
想着,苏雷从坟堆旁站了起来,口角展露出一丝苦笑,自言自语说:“从此一个曾经叫苏雷的人死了,但是一个叫萧静听的人还活着。我要感谢生父萧玉成,是他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儒雅别致的名字,我会像历史上的晋商一样,成为大展宏图的新一代商人。于是萧静听瞥了一眼远处的工棚,沉思片刻,仰头看看一轮崭新的朝阳正在冉冉的升起,于是下定决心踏着充满生命力的劲草,大步的向山下走了。
处理完后事,迎春原想去杏林寺找净云。谁知矿上已为他们买了返程的火车票,租了辆中巴直接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迎春只得踏上了去郑州的列车。在郑州中转后她又上了到江城的火车。尽管在火车上度过难熬的一夜,却是迎春几天来难得的入睡。孩子们也是如此。因为面对陌生的旅客和列车的颠簸迫使他们只有昏昏入睡。次日早上九点,他们到了江城。
迎春知道婆家已搬了新家,就直接找了去。上了三楼,迎春敲了敲门,苏雪和父亲正在看电视,苏雪起来开了门,高兴的叫道:“爸、妈,嫂子和侄儿们回来了。”苏波夫闻言站了起来,萧璞连忙从书房里出来。谁知迎春一进门便扑在婆婆怀里失声痛哭。慌得萧璞赶紧问:“闺女,这是咋了?”迎春呜呜咽咽的哭诉:“妈!爸!雷哥他——没了!”
“什么!?”萧璞一家子大吃一惊,瞪直了眼瞧着他娘仨。见他娘仨胳膊上都带了黑袖箍,两个小家伙也在嘤嘤抽泣。萧璞一阵眩晕站立不住,苏波夫连忙扶萧璞坐在沙发上,回头问:“丫头,雷子到底咋了?”迎春喘泣着说:“矿上说是发生了坍塌和透水事故,他们一个班十三人一个也没跑出来,全闷进去了。”
苏雪吃惊的说:“什么!发生这么重大的伤亡事故我怎么没听到报道?”说着,眼圈一下子红了。苏波夫关掉电视后说:“对负面新闻我们一向都是采取谨慎报道,能不报道的尽量不报,你这个大记者应该知道。”苏波夫又扶迎春坐到萧璞身边,苏雪牵了两侄儿坐到小板凳上。
萧璞稳住了情绪擦着眼泪说:“闺女,咱们赶紧去煤矿吧,好歹把雷子的骨灰领回来。”迎春也稳住了情绪,悲咽的说:“妈!你们就不用去了,我们刚从那边回来。这事已经处理完了,出事人的尸体都没挖出来。”迎春一边哭一边诉说了处理事故的经过。
萧璞颤抖的双手问:“怎们!连雷子的尸体都见不着,就这么算了?”迎春说:“矿上也有难处,说要挖出尸体的话最少也得大半年,等挖出来也变成一堆白骨了。其实当地的领导也非常重视对这场事故的处理,连县长都亲自接待了我们。劝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些死难者都是为人民利益而献身的,可以看做是烈士。青山何处不能埋忠骨呢?何必非要马革裹尸还?”苏波夫气得说:“什么烈士,他们这分明是替自己开脱罪责么!”
苏雪揩着眼泪愤怒的说:“嫂子,你怎么不反驳呢?他们分明是哄小孩么!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不抢救?怎么连一点人道主义也不讲!这不是战争年代,抗战时期张思德烧木炭塌了窑被砸死是烈士。可这是和平时期的工业建设,强调的是安全第一!就是打仗,我们的战略战役战术原则也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就是消灭敌人,军事指挥的最高的艺术境界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但自己要做到少伤亡甚至是零伤亡,就连敌人也尽量减少他们的伤亡。打仗尚如此,何况和平时期搞建设。
“我就觉得奇怪,我们现在一些领导大多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他们应该体会到生命的宝贵。可这些人总是欣赏什么‘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的英雄大无畏精神,推崇宁可少活多少年,拼命也要拿下什么高产的豪言壮语。高产就一定高伤亡吗?难道不洒热血就不能写春秋?把夺高产看得跟夺高地一样!他们总是僵化地去领会‘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句话。忘了老人家后边还有一句特别强调的话:‘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我看过一篇内参说,我们有个县每出十万顿煤,就要付出一名矿工的生命。哼!说将军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情有可原。打仗本来就是拿生命做赌注。可搞工业建设,挖煤怎么也成了十万顿煤出一白骨?有些父母官大人们太喜欢用高产的数字去装点自己乌纱帽上的顶戴花翎了,这岂不有‘用人血染红顶子’之嫌。实在是太残酷了吧!”
迎春听了苏雪的一番激烈言辞,觉得有理,不觉叹气说:“唉!还是上大学好,苏雪妹妹才念了一年大学,说起话来就这么头头是道,条条有理。当时我笨嘴笨舌的不知说什么好。早知苏雪妹妹这么能说会道,该邀了你和我一起去料理丧事。我本想打电报给云姐,可矿上离邮局四十里地,打电话吧,云姐那里又没电话。当时我真是感到很无助。”
萧璞揩着眼泪说:“这么说云儿还不知道她哥死了?咳!她去了又能咋?念几声阿弥陀佛就能把雷子念活过来?迎春,你我都是党员了,咱们是无神论者,别信那些神神鬼鬼的。”
正说着,头顶的吊扇停了。苏波夫说:“怎么又停电了?电力太紧张了,煤炭老跟不上也是个问题。”迎春拿起蒲扇递给萧璞,萧璞接了扇子给两个孩子煽着说:“想想,人家矿上领导说的也对,费时、费力、又费钱,把人挖出来还是一堆白骨,还不如让他们长眠于青山。电力这么紧张,应该把人力物力投放到煤炭生产上去为大多数人民谋利益。想想战争年代的有些战士,人死埋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咱们好歹还知道埋那。咱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不给组织上找麻烦。”
苏雪说了一通愤怒的话后,正在为哥哥的死伤心不已,听了妈妈的话,把忿怨又发泄到母亲身上,忿忿的说:“给你戴了两顶高帽子,当上区市两级劳模,说起话来就高格调了。你以为你的高格调人们都会喜欢?好多老师都烦你呢!嫂子,你不知道,我妈现在可吃香了。一到放假,好多家长和学生都来找她补课,我妈从来不收钱的。搞得别的老师也不好意思收钱,对她有意见。”
迎春笑笑说:“我说屋里弄了这么多小板凳,还支着小黑板。原来如此。雪儿,咱爸,咱妈都是厚道人,当然不好意思收钱。要我也不好意思。”萧璞忿忿的说:“我是不想收钱,可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其实我也不想补课,十全大补丸补出的孩子没多大的出息。”这时有人敲门,苏雪说:“嫂子,这不来了,十四五的孩子还断不了奶。”苏波夫站起去开门,萧璞说:“你跟他们说,家里来客了,这几天不补了。”
屋里很热,大家的心情很沉重。迎春说:“妈说的也是,靠补出来的孩子没出息。妈,你看凤儿,谁也没教她,居然会写诗了。给她爸烧头七时写了首悼念爸爸的诗,我看怪像回事。凤儿,写出来给奶奶看看。”凤儿大大方方的走到黑板前写道:
寄言父母官,
倾听小民怨。
都晓炉火暖,
谁问尸骨寒?
萧璞读后大吃一惊,问:“凤儿,这是你写的?”凤儿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由于近期哭泣过度加休眠不好,没有平时那么光亮,但看去依然是那么的清纯。“是啊!奶奶,你不是看着我写的么。奶奶要是怀疑不是风儿写的,去查古今以来的诗歌,要是有和这首相同的,就算是凤儿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