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知道火灾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到了第二天在太阳冒出来不久,原本那片宁静又重新回归了宁静。
应该是死寂。
没有一点儿树叶,树木树枝都成了碳黑的光杆,树皮或剥落或卷曲-边缘发灰白、表皮皲裂,有不少还冒着火星点点,缕缕白烟在余温上方纠缠。
地表?草与花?灌木?通通没有,火焰将它们变成卷黑的可怜品,昆虫无一幸免,树底与角落中,不难发现一些黑色的动物尸体,它们四肢僵硬蜷缩眼珠暴凸,散发即恶心刺鼻又充满诱惑的古怪味道。
没有动物有胆子就这么直接进入火灾结束刚不久的森林,她除外,她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而是一只极具好奇心的狐狸。
地面混热但不算危险的温度加快她的跑跃速度,白色的身影鲜明地在没有草的地面晃过,纤细柔软的身子拖着肥大蓬松的尾巴,她嗅嗅地面、面露难堪,这里气味现在难以分辨,火灾后的森林也与之前的所观记忆有所细微冲突,敏锐的褐色眼睛机灵地寻找-她要去找之前的那三个人。
但总是会找到的。
果不出所料,人类由于是火焰的爆发地,再加上他们没有任何厚实的表皮与毛发,三个人的身体变得跟木炭人偶似的,死前依旧保留着要弄死别人的姿势,手掐在对方的喉部怎么也不肯松。原本遮挡他们脆弱表皮的一副此时此刻变成黑松的易毁构造物,尤其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把‘薄石片’狠狠地插在一个人的胸口,那人手捂在伤口部,他死前最后一个动作便是要将刀拔掉,但失败了。
白狐来到那人身边嗅嗅味道,爪子一挠,其脆灰的衣服剥落,她爬上他身子,对着薄石片又咬又推,但是没有用,这玩意儿插在焚毁的尸体上太牢了,怎么也无济于事。
另一个人僵着的动作把她注意力吸引,那人手中死死捏着一个袋子,其脖子就被另一个人掐住,她立马来了神,对这个袋子有深刻记忆-会发出火焰的石头就是在那个布袋中。
那死手捏布袋捏得可真劳,但没有用,被焚烧过的布料跟衣服一样脆弱不堪,被她利齿一扯,袋口还在那人手里但袋子已经裂开,燧石、铲子、发黑的皮纸都散落出来,在她凝望燧石,并准备拨弄时一个模糊的映像冲闪在她的脑海中。
【刚才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滚过?】
她发现了一枚亮粉色的、肉乎乎的、半透明的小球,白狐顿时被这个新奇的东西吸引住,小球中呼吸节奏的光芒令她费解,也令她着迷。
正在犹豫徘徊之时,不远处,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她循着声音望去,没错、的确是高大强壮的人类,几个人神色凝重地一边谈论着一边望这里走去,他们手持棍棒与锄头,是附近的村民,许是来开荒土地的和调差火情的。
她当然不懂这些,人来了那必须要快点跑,那这球——
狐狸将肉球衔在嘴里,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她是如此灵敏,越过枯死黑木钻过巨木而扭空的树干,从石台上跳下,漫过浅水小溪,从黑森林到狂野美丽的自然,一切都在她眼前不断地延展、延展-最终,她来到了那棵森林之中最熟悉的树下,那里有一个较大的树洞,除了她以外,还不曾有其他动物来过,那里存着从战场上搜刮来的金色与银色的好看石头。
然就在她准备将这颗球放下时,让她越发着急惊异甚至开始咛叫的事情出现了,不知不觉中,那团肉球已经黏化、泡合在她的牙龈间、舌头下,并奇异地往她食道中钻流。
‘糟了’——她急了,未知是最大的恐惧,那毛绒的狐爪塞入嘴中,想要把球碰拉出来,结果是球越来越软,很快甚至都直接没有形了,跟蜂蜜一般在她口中完全融化。
【我的喉咙,怎么回事?这是-何物?我之前从未遇到过,见鬼——见鬼!】
她喉咙越发是感觉浑浊黏糊,一度甚至差点影响到呼吸,令她抽搐,呜咽,无力,咽不下去,咳不出来,似一口不可思议的浓痰。
不是循循渐进,而是直接一个强烈瞬间,在所有液体顺着她喉咙爽滑到她体内后,一股昏沉与剧痛猛地从她腹部爆开,她四肢挣扎,紧闭双眼,叫不出声音,大脑在强烈造反,不甘心呆在这么小的脑壳之中。
很快,她的四肢也因此罢工,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周遭一切,包括穴外的绿林草地,都开始-天旋地转。
【完了,这回,我——死定了】
没有人见过她这段时间不可思议的变化,过程之中的复杂与畸异难以用语言描述并会造成部分人的不适和作呕,从骨架到肉体都逐步变得可塑,并且一切的塑形都来自本身,肉粉色的光晕难以置信地在她身上疯狂缠绕,扩散,过程漫长。
山狼嗅闻这边,看到过程中奇异后,惊叫一番掉头离开,即使是胆子与身躯一样大的棕熊在路过那番的树洞时也选择寻找其他住处。
不计时间的混沌之后,新的意识从黑暗中苏醒。
若只是凭空说说,任谁也不会相信一只动物能发生这种变化,这种变化已经超出了普世认知的范畴,变得匪夷所思,光怪陆离,这变化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持续了好几年,也就是说她昏迷了好几年,在此期间只要有任何野兽、任何人发现她并打算进行破坏一切她都会死亡,但奇迹就是这么发生了。
洁白光滑的手无一点肉眼可见的毛发,抽搐一下,这点小动静吓得那些堆坚果的松鼠赶忙一缩,逃离树洞,胆大的在树洞外看着,在这具奇怪的‘尸体’明显开始要有动作后,连忙离去。
这是一个身体洁白无瑕的女孩,皮肤如凝结的白脂,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肉绒的灰白色大长耳朵塌拉附合在脸侧,肥厚蓬松的尾巴夹在雪白的两腿之间,她膝盖先蜷起,双手尝试支撑身子,嘴中发出用力挣扎的小声唏吁,洁白身子随着她的用力而映出隐隐约约的薄弱肌体轮廓,在她身子快要倾起半分时,手又一松,重新趴倒在了地上。
【脸~好痛~】
她缓慢抬头望向前方,几根头发散在视线中,模糊的景色随着体力的缓慢恢复而逐步清晰,她用力捏了捏手心,触觉也逐步恢复,砸吧下嘴——喉咙在冒烟,口干地厉害。
她逐步坐起、扶着树洞的边缘,看到周围的部分坚果和金色银色的漂亮石头,似乎想起什么。
身子一阵酥麻,这段时间的感觉就像是把肉体揉烂然后再重新捏合一样,感觉是有力气,但就是使不出来,如刚破壳而出的夏日蝉。眨巴几下眼,她抚摸身子,光滑且极具弹性的肌肤,微隆的胸部,两腿间的缝隙,她眉宇之间泛起了波澜。
【我-】她想想起什么,但大脑顿然是一片混乱【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好口干~】她爬出洞穴外,这身体显然不适合爬行,在草地上尝试几下后膝盖就被草皮与石头蹭得难受、发红,扶着一颗树要站起,手掌与树皮的温热触感令她安心,她靠在树上,脸也贴着树皮,看着天空,眯起双眼,微微而笑。
离开树干,尝试直立行走,在手松开大树的那个瞬间,她一声惊叫猛然倒地,那双腿难以支撑她的身躯,在尝试几下后,渐渐明白了,力量要用在脚踝、小腿那边,而不是用在膝部。
【我~行的】几经周折后,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周围熟悉的画面唤醒提醒着她的部分记忆,她顺着那记忆来到湖边,大口大口吸吮着湖水,用手舀水洗脸,长吁一口气,正感叹自己半条命回来后她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部分事情,她看向水中的自己,按理说应该会惊讶地吓一跳,但这次却出奇地冷静。
那是一个面容可爱的人类女孩,不同的是,她兽耳塌拉,饱满的杏仁眼眼角涨着由深到浅的一抹叶状深粉色眼影,小唇角自然微微下扬、好似不安,粉白翘鼻如兔,浅眉墨长。她身板玲珑短小,尾巴比她两个腿合在一起还要大点。
她无法理解自己变化的原因,但很快她便就已经接受了这种改变,甚至开始喜欢这个改变,不过没有了毛发的庇护,她夜晚的感受比平日里更加敏感,是明显的寒冷。
她孤独地走在这片狂野的自然中,一个衣着盔甲的骷髅躺在地上,他胸口卡着一柄锈剑,没有皮肉组织的手握着剑柄。对此她不害怕,因为她见过更恐怖的画面,骷髅至少没有太难闻的味道,本想收获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拿到,头盔对于她来说太重太大,唯一一个小木盒子中本以为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结果一打开,只是一缕女人的头发,上面绑着红色的丝线。
她第一次尝试吃红色的浆果,小颗酸甜,汁水在她口中爆裂,因此她那天大量吃了这些浆果,结果第二天她拉肚子拉得几乎不能动弹,胃部抽搐难以忍受,几度曾以为自己这次是会死,好在那几天天气明媚没有出现残酷的暴雨,在阳光温暖的滋润下,她虚弱地再次捡回半条命。
她不再敢吃浆果,又有一次她尝试对蜂蜜下手,但看到那些拇指粗的大蜜蜂后,再看看自己无皮毛保护的肉体,只得作罢。
那小动物呢?
在森林中,她这个新的身体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灵敏,好几次肥美的兔子从她面前跑过她都无能为力,终于有一次扑倒一只瑟瑟发抖的肥兔子后她对着兔脖子猛咬,兔子拼了命地挣扎,腿爪子狂瞪在她嘴角踹出血痕发出刺耳的叫声,但她却没法一下子直接咬死,她实在是太饿,一手把兔子按在地上,低着头咧开牙齿再咬,使劲了力气捏拽,牙齿咬死它的皮肉,用力撕扯。血喷满她洁白的躯干,兔子却还在挣扎,毛绒雪白的毛发变得血淋淋的,在好不容易弄死兔子后,她却觉得嘴中的血味有些腥异,但管不了那么多,茹毛饮血一番兔肉,那颗兔心在她牙齿的咬动下爆裂,她强忍着咽下,心中一团不知所措的茫然和找不到理由的疑惑。
这味道不怎么样,但总比没有好,并且没有像浆果一样出现胃抽搐。
她丢失了脚掌下肥厚的肉垫,细皮嫩肉受不了自然的考验,走过山石与利草荆棘脚掌一阵疼痛,在她适应了直立行走后,小腿上更是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很多被刮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是很多,不算特别疼,但也很够呛。
哪怕是极为普通的长叶,也能够轻松地在她如面团捏出来的身子上刻出红痕。
【唔——】她坐在石头上,抬起脚掌。
血泡——
看着不远处山下的缕缕人烟加上这段时间来吃得亏,她算是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我不能再这么生活了,这实在是~太难受了-她向来都很聪明,她领悟地很快——【人烟,红色的魔法,我要作为一个‘人’去生活。】
【我要穿衣服,我要有鞋子,我也要试试看,怎么弄出红色的魔法。】
【现在我跟人类差不多,他们~现在可能也算是我-同类了吧,我去找他们应该没什么事。】
【我记得人类是怎么生活的,对——!他们~他们用火烤肉,他们成群结队。】
河流贯入这村户之中,几个衣着松垮补旧,但干净整洁的妇女抱着木盆有说有笑地从不同的地方走出来,她们手握木槌武器,到了河旁停下来,一边谈论事情一边把木盆里的衣服拿出来,然后用河水浸泡湿润,接着啪啪啪地对这些湿衣服进行攻击。
她心缩下躲在树林后偷偷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切,有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在那个夜晚——那三个人类也是如此,他们拿着武器,拥有火焰,在-说笑——对!他们那时嘴角上扬,咧齿说话,但笑着笑着突然间就残忍地互相伤害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理解,她很好奇,她~对此惧怕。
这么说,眼前的这几个妇女即手也持有武器,那么会不会也莫名其妙地打起来?
她因而躲在那里,不断等待,这么一想,心中与人交流的观念开始动摇。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渐渐的,原本七八个妇女走了一个,然后两个一同走时又拉了一下,接着的一个较胖妇女拍了拍衣服,站起来说了些什么,这下就直接走了四个,还剩下一个,她扭挤着衣服,干瘦的臂膀其实是有力的,她抓着木盆,衣服很多,看她表情,想必是较为费力的。
好,现在就只剩一个妇女了,狐女胆子大了起来,人走之后那妇女脸上保持的笑立马消失,可接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又笑起来。
【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不过也就她一个了,她总不会突然地就自己打自己吧~她盆里的衣服看来是非常多的,我去问她要一个,就要一个,对于她来说,应该无所谓的吧。】
她赤着身,从树林中走出来,与那妇女间只隔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清澈浅水湖,小鱼儿时而顿下扭头找什么东西,时而又如箭般迅速离去。
妇女听得踩水的声音,茫然一个抬头转向。
那是什么?
哦?的确似是一个兽耳人?看错了么?年纪大了生孩子太多导致眼花了么?她昂首仔细看去——光着身子?啊?-她放下手中木盆,皱着眉头,细瞧。
狐女渐渐靠近,与她对目,她看到妇女看她的疑惑和不解。
【我该说些什么?向她问候一下么?】但她不会人类的语言,本想说‘你好’之类的,结果只是发出了‘唔咕嘟嘟’的这种奇怪喊话。
妇女闭紧双眼,摇了摇脑袋来确定自己没眼花,一个长着怪异兽耳的不穿衣服的——屁股后面还悬扇着大尾巴的——【看下体、看头发、看长相】女孩?
在动物界中保持距离代表警惕,如果遇到一只大狐狸,想表示自己的可靠因而是走过去不露敌意。
人和人应也是如此,鹅卵石的溪床压得她脚掌难受,以至于其不得不恢复手臂保持平衡,这样一来在妇女眼中,这就是一个光着身子的怪异女孩瞪大双眼,张牙舞爪地越过水面冲自己前来。
在要上岸之前妇女就惊慌失措地随着她步步靠近而逐渐后退,终于,在她好不容易上来后,小妖狐还什么都没干呢妇女就大叫跑开丢下木盆与里面的衣服。
这举动着实吓了妖狐一大跳,她越来越有些不理解人类了-跑什么?
她阻止不了妇女的逃离,也不想阻止,她看着木盆里的衣服,立马有了想法。
【这就是人类的东西,套在身上的。】风吹在她湿漉漉的身子上,她更冷了。
【唔~我想我得赶紧地,快点找一件穿上才行。】
后来,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持武器弓箭前去,湖边发现妖怪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村子。
人们看去,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木盆与被翻开的衣服。
河岸边有脚印,是人的脚印,年迈的猎人凭着经验推测着脚印前去了哪里。
-深山老林
可-那里并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