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太行地区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一场大雪。

常乐步行二十分钟，皮棉鞋踩着两寸厚的积雪，一路“嘎吱嘎吱”地到了单位。

市局今天要连开两个会，议题都非常重要。

上午的会议主要研究年终考核和评先评优工作。

在研究到机关年度先进工作者人选的时候，人事科长金喜生宣读了三名人选，其中有局领导周子厚、财务科长徐应旗，另外一个人是张威的司机高帅。

张威说：“我们对今年的评先评优工作规则进行了改革，不再搞大而全，而是小而精，让真正谋事干事、业绩突出的人得到奖励，成为先进，调动机关干部争当先进的积极性，形成比学赶帮超的良好氛围。子厚局长今年牵头抓基层重点建设项目推进工作，这项工作目前进展良好，受到省厅主要领导的点名表扬。徐科长今年在解决各地体制改革中历史债务清偿的老大难问题上劳苦功高，也完全配得上这个先进。高帅是我的司机，这一年当中跟着我深入基层、外出考察、赴省厅办事，非常辛苦，但他毫无怨言，尽职尽责，安全行车，没出过一次事故，这个先进给他，我觉得也是实至名归。我就讲这些，下面，请领导们和各位科长再提提意见。”

张威作为局长已经这样说了，其他人谁还好意思再说什么。大家明知这是事前做好的模子，只不过在会上摆一摆，走个形式罢了。

常乐已经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了“研究通过”四个字，突然听到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说道：“我说点意见。”

常乐抬头向着发声的地方望去，瞧见说话的人竟然是薛雪。

薛雪现在是督查室副主任，主持督查室工作。

张威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对薛雪说：“你有什么意见，说一说。”

薛雪从容不迫地说：“把周局长和徐科长评为今年全局的先进，这个我没意见。至于高帅嘛，确实很辛苦。但是，我认为，有一个人比高帅更辛苦，工作成绩更突出，对咱们市局的贡献更大。如果不把他评为先进，我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在座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猜测薛雪到底在说谁。突然，好像有一些人听明白了，都把目光投向了常乐。

张威问薛雪：“那你推荐的这个人是谁？”

薛雪说：“他就是常乐。”常乐听见薛雪推荐的人选竟然是自己，顿时呆住了，一枝笔悬着，都忘了记录。

薛雪看了一眼常乐，继续说道：“我不说别的，只举几个例子，请大家判断一下该不该给常乐这个先进。各位科长早上上班的时候，你们每个人的办公室门下是不是经常看到一份简报？那些简报都是常乐在下班之后赶出来的。前几天我特意清点了一下，我们局今年一共发出简报236期，也就是说，常乐一年当中有多半年的时间是在加班。试问全局有哪一个人加班时间能超过他？还有，我们各科的材料，只要领导不满意的，基本上都要交给常乐重写，人家从不计较，任劳任怨地为我们各科室服务，这一点想必大家也都清楚吧。还有，我家就在咱们局对面，到昨天晚上，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看见常乐办公室晚上亮着灯，也看见他坐在那里加班，就连我爱人看见了都很受感动。你们说，常乐应不应该当这个先进？”

薛雪说到这儿的时候，明显有些激动，语气也越说越重。

薛雪一说完，会议室顿时陷入沉寂。大家互相看着，不说话，但都点着头，表示对薛雪所说的认同。

张威挨个儿看了一圈会场里的人，见大家齐刷刷的目光全盯着他，脸上马上露出尴尬的表情。他掩饰地笑了笑，说道：“刚才薛主任说得非常好，这说明人事科的工作还没有做到位，漏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也认为，常乐工作非常辛苦，工作业绩也很突出。那就这样，周局长和徐科长不变，把高帅的先进名额改为常乐。”

常乐对这个先进名额倒不是太在意。之前他已经连续三年被评为机关优秀公务员，并且涨了一级工资。因为只有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才能涨一级工资。所以，机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第一年被评为优秀公务员，那么后面的两年也肯定是优秀档次。如果中间评不上的话，就等于失去了一次调资的机会，那是很可惜的。

局机关对先进工作者的奖励是每人一千元，相当于普通科员近两个月的工资，数目也不算少。为此，干部们虽不至于明着去争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但心里肯定都是很想要的。

常乐本想说自己无意当先进工作者，还是把名额让给高帅。可又瞧见薛雪正盯着他看，心想：“薛雪冒天下之大不讳为我争取，我要再让出去，不仅拂了人家的好意，恐怕也会让领导和科长们笑话的。”于是就不作声了。

常乐心里又想：“这下高帅肯定会不高兴了。”

上午散会之后，金勇军把常乐叫到办公室，质问他：“难道你不知道张局长有意让高帅当先进工作者吗？”

常乐无奈地摊开手，说道：“我知道，可是我没想到会出现那种情况呀。”

金勇军不依不饶地说：“那你当时就不能主动提出来不要那个名额吗？”

常乐听金勇军为了高帅能当上先进，竟然如此置他于不顾，好歹他也是副主任啊。

常乐心里一下子来了气，故意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个级别在会上是没有发言权的，我不能坏了规矩呀。”

金勇军被常乐呛得没法反驳，只好说：“好了好了好了。”

常乐扭头便走。

中午下班的时候，常乐在院子里碰见了薛雪，赶紧上前说道：“薛姐，谢谢你啊。”

薛雪微微一笑，说道：“跟我还客气啥。和你说实话吧，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打着公正的旗号搞特殊照顾，反而让老实人吃亏。”

常乐看着薛雪优雅的身姿缓缓离去，心想：“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统一体，既有优点，也有缺点。过去我把薛雪的缺点放得很大，总认为她人品有问题。可今天她出人意料的表现，却显示了她的另外一面，比那些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男人们不知强过多少。看问题是该一分为二啊。”

下午的会研究人事问题，常乐照例回避。

会议室就在常乐办公室斜对面。会议开始后不久，常乐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宋海军很大地声音：“我不同意！”“眼里只有局长，从不把我们副局长放在眼里。就管局长，不管我们。”“宋海军的名字也是你大呼小叫的吗？”不用问，宋海军肯定是在说金勇军。

常乐突然感到尿急，便赶紧起身去卫生间。刚走出办公室门口，突然看见金勇军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一只耳朵侧向党组会议室那头，正在听里面的动静。

金勇军看见常乐出来，便回到了屋里。

常乐心想：“金勇军此刻肯定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稳不安，乱成一团了。”

此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周子厚、宋海军、刘根存三个人抽着烟，他们的头顶上升腾起三团烟雾，借着风势，迅速向坐在上首的张威冲去，呛得张威眉头紧皱，忍不住咳嗽了几下。

张威心想：“市局班子总共五个成员，在金勇军任办公室主任的问题上，竟然有三个不同意。这个金勇军，私下里是怎么和领导们沟通的，真是费劲。”

张威喝了几口上好的铁观音茶，略作沉思后，开口说道：“其实，金勇军这个人本质上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有时候爱较真儿，过于坚持原则。这也不全怪他，也有我要求他严格执行机关规章制度方面的原因。他每天早、中、晚都跟着我，服务得非常尽心。你们就不要打我脸了，我们再重新议一议。”

张威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饶是周子厚、宋海军、刘根存对金勇军意见再大，也不至于为了他和张威撕破脸吧。况且，后面要研究的干部中，还有自己分管的人呢。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低下头，闷不作声，又开始抽烟。

张威趁机和人事科长金喜生说：“说下一个人吧。”

金勇军主任的位子，在张威放下颜面、几近求情的情况下，总算是勉勉强强地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