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简单用过了晚膳的中元正在英华宫内一个小隔间里等候陈继善竟。看着那肥硕的身躯出现在视线里,他竟有些激动,不等宫女服侍自己穿鞋便光着脚跳下了床榻。
“陈爱卿!你可来了!”
待陈继善行了君臣大礼,中元便开门见山地将心中的忧愁全盘道出。
听罢皇帝的倾诉,陈继善也是眉头紧锁。他深知女儿的倔脾气,自己认准的事做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认不准的事就算刀架脖子上也纹丝不动。
见皇上唉声叹气,他心里也跟着犯起愁。别人家的孩子要想进宫陪王伴驾都得挖门盗洞使银子上下打点,自己家的孩子倒好,皇帝亲自看中了却因不能相见而苦恼不已,真乃古今未有之事。
倘若女儿真不能进宫,那自己头上这刚刚捂热的四品乌纱也就戴到头了。那边刚刚了了赌债,这里又碰上如此棘手的事,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陈爱卿,你的夫人也比你小十几岁,能告诉朕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么?”
皇帝的发问让陈继善忙止住内心的苦叹。可眨了眨眼,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上来个所以然。
窗外忽来的一声蝉叫似乎让陈继善陡然开了窍。眉头一动,他赶紧凑上前去跟皇帝耳语了几句。
听罢陈继善的“计策”,中元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也似乎轻松了许多。若有所思地摆手示意陈继善退下,可就在他刚转身退出之时,中元又把他叫住。
“陈爱卿!你的赌债都还完了吗?”
蓦然转回身,陈继善忙拱手道:“托圣上洪福,微臣的债主都走了!”
“嗯!”暗忖韩德全这趟差事办得不错,中元微微颔首,“既如此你可要记住,今后无论如何都不可再赌了!”
偷眼观瞧,陈继善见皇帝神色冰冷,便知君无戏言,连忙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月朗星稀,中元无心睡眠。想着方才陈继善的那几句话,他便命人把赵宫赞召来,细细商议了一番。
七夕女儿节,汴临九街人流如潮。所有的商铺开门揖客,里面陈放的各色商品,令人眼前纷乱、垂涎三尺。戏场前,道路旁,摆满了各色的小吃摊,那各有特色的叫卖声,萦绕耳畔;那扑鼻而来的香气,勾人魂魄。
相传七月七是魁星爷的生日,因此这一天城中的魁星楼里挤满了许多书生。他们焚香祭拜,神情肃然地祈求魁星爷保佑自己考运亨通。
女人们在这天也不闲着。她们约上自己的闺中密友或邻里五六人,在自家院中青梅煮酒,东拉西扯。还有的在七夕当天去庙中烧香,祈求各路神灵保佑自己早得贵子。
因此,汴临城在迎接七夕节的第一缕阳光后便开始变得人声鼎沸。民间热闹非凡,宫中亦是如此。
礼部的官员几天前就接到福宁宫懿旨,召各内外命妇及王公大臣妻女进宫陪伴太后。
傍晚时分,福宁宫张灯结彩,赏庆佳节。宫女太监私下都管这里叫寡妇院。因为这儿是历代太后、太妃和先皇遗孀的居所,平日里除了皇帝和嫔妃们来短暂的请安外,再无旁人踏入,因而异常冷清。
李太后倒好些,因由胞姐黎阳夫人陪伴,多少不那么寂寞。此时,姐妹二人携手揽腕步入正殿,堂下的那些贵妇千金见状全都闭口止声,齐帅帅地下跪磕头。
“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微微一笑,李太后的眼睛和嘴形成了玩玩的月牙。
一年到头,能这么热闹的日子实在不多,正旦、上元、端午、中秋等节日又被男人们抢去了风头,因此这七夕节在后宫便显得尤为重要。
虚礼过后,晚宴开始。席上的菜肴与平时膳食差不多,只是今日人多热闹,李太后觉得胃口特好。菜过五味,她忽然想起周小妹。这孩子平常隔三差五地进宫请安,怎么今日反不见了身影?
疑惑地问起左右,答曰襄王妃近日身体欠安,因而不能进宫。知道周小妹心中委屈,李太后兴致顿减。撂下筷子,她不由长叹一声。
见妹妹叹气,黎阳夫人忙在一旁规劝。
“襄王妃身子不舒服,待会传太医过府请脉就是了。太后又何必苦恼呢?”
“姐姐有所不知啊!”想起周小妹那娇小的身影,李太后的眼圈旋即红了,“游游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都是秋儿这个不孝的逆子害的,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
眼见着太后伤感,黎阳夫人也不好再提此事。好似无意般地将目光转向正殿的最远处,她只见最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密密的刘海披到眉心,一双明亮的大眸子忽闪忽闪的,小巧的鼻子,鼻尖微微上挑,让人心生怜爱。
黎阳夫人看罢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脱俗的女子,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悄悄地凑到李太后耳边,黎阳夫人面带微笑:“太后您瞧,离咱们最远的那张桌子上的女孩儿好秀气!”
顺着黎阳夫人所指闪目观瞧,李太后只见最远处端坐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比其他的女人秀丽,但眉宇间却带着淡淡的哀伤。她不动筷吃菜,也不和身旁的人说笑,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与节日的欢庆格格不入。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怪可怜见的!”
听太后发问,身旁的侍女赶紧回奏道这是新任礼部郎中陈继善的小女儿,名唤晓遥。
翻翻眼皮想了想,李太后记起近日坊间有传闻说皇帝从关外阳江城带回一个举人,还封了大官,食双俸,这一切都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女儿。
想来就是这个女孩子了!
唇角不经意间勾起一丝笑意,李太后忽然又来了兴致,命左右将晓遥唤至近前。
在汴临城里的新家住了这么长时间,晓遥整日里无精打采,总是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的角落,想着那些伤心的往事。冯氏和丽媛见她闷闷不乐,虽劝了好几回,但也不见起色。心中的黯然教她茶饭不思,使得原本便娇小的身躯也愈发的消瘦了。
好容易挨到七月,冯氏和丽媛寻思着七夕时带晓遥在汴临各处走走,散心解忧,可礼部官差忽来传旨,让晓遥在七夕之夜入宫陪伴太后。
虽是接到旨意,可晓遥本不想去。尽管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情愫,然而自己的心中只有非离,不管他是死是活,自己心里再容不下旁人,因此不愿节外生枝。怎奈禁不住父母苦劝,再加上又是太后懿旨,不好违抗,因而她才怏怏进宫。
福宁宫里的夫人千金各个雍容华贵。只穿了一件素雅的绿衣,并未戴任何头饰的晓遥在群芳之中难以惹人注意。七夕之夜,她难免触景生情,想到和非离的往昔种种,心中不禁唏嘘不已。虽是遵旨进宫,但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很少吃东西,只是傻愣愣地坐在那里,期盼着宴会早些结束。
不过尽管如此低调,可她还是被黎阳夫人发现了。其实也并非是黎阳夫人有多敏锐,而是这一切都已事先安排好。
那日在英华宫偏阁,陈继善见皇帝苦于无方见到自己的女儿,便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一条计策:七夕之日让晓遥入宫,求黎阳夫人在太后面前多多美言,设法让她留在福宁宫陪伴太后。如此在后宫住上些许时日,皇帝与女儿相见就方便多了……
为了此计万无一失,中元又连夜召赵宫赞前来,命他带话给自己的母亲。因此方才黎阳夫人才能在万花丛中一眼看见最不起眼的晓遥。
跟着侍女来到太后身前,晓遥深施一礼:“臣女礼部郎中之女陈晓遥见过太后!”
因离得近,李太后这回看得清楚,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虽然穿着俭朴,但眉宇间仍有难以抵挡的娇美之气。
李太后在闺中时就受到父亲勤俭持家的影响,嫁给延兴帝后,又着实节俭了二十年,因而对朴素的女孩子格外看中。
“你多大了?”上下打量晓遥一番后,李太后满面堆笑。
“回太后,臣女十七!”
话音方落,殿上蓦然发出一阵哄笑。
原来晓遥的声音过于稚嫩,口音也与京城的大不一样,故此这些内外命妇听不惯,便觉得很有趣。她们方才就想笑,可碍于晓遥在给太后见礼,便一直憋着,如今见两人扯上闲话,就再也憋不住了。
听着耳畔的笑声,晓遥简直囧死了。本来就身处陌生的环境,又面对这么多人,当中还有太后、皇后及各位嫔妃这样的人物,大家又都取笑自己,她实在受用不下,脸倏地红了。
跟着众命妇千金笑了几声,李太后倒不觉有何不妥,反而感到很新鲜。伸手将晓遥拉到身边,她又上上下下地欣赏了这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一番。
“第一次在宫里过七夕吧?跟在家中有什么不同吗?”
迎着太后和蔼可亲的目光,晓遥倒也实在。按下心中的囧意,她竟滔滔讲起在阳江的习俗来。
“回太后的话,七夕在我们家乡又叫七姐诞!这天都是要拜七姐的。”
“七姐诞?”黎阳夫人听着新鲜,忙催促道,“快说说,那是什么?”
“七姐就是织女哦,因在七仙女中排行第七,故而得名。我们乡里人在这一天思念敬仰牛郎和织女的坚贞爱情,又企望通过虔诚祭拜,感动牛郎和七姐为自己牵来称心如意心上人,所以女孩子早早地就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首饰,连指甲也涂上了朱红色,然后踏上用素馨花、茉莉花装饰过的游船,泛于江上。到了夜晚,姑娘们把早已准备好的古董珍玩、鲜花、时果以及脂粉等物摆放在厅堂的八仙台上。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她们便焚香点烛,对星空跪拜,称为‘迎仙’。自三更至五更,要连拜七次哦!”
一番话不仅说得李太后和黎阳夫人心驰神往,就连刚才那些嬉笑的贵妇千金们也都敛住笑容,静静地竖起耳朵来。
寂静地场面反倒比哄笑更加让晓遥觉得尴尬。又觉浑身不自在,她想退下去,但却不知太后圣意,因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怔了半晌,李太后仿佛没听够,又向她投来期许的目光:“然后呢?”
其实晓遥也并不知道很多,刚才已经全都说出来,这会是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见晓遥迟疑,黎阳夫人赶忙见缝插针。淡淡一笑,她低低的在李太后耳边说道:“那么多的新鲜事一时半会怎能说得完?太后若是想听的话,把她留在宫中就是了。一来可以陪咱们解闷,二来宫中多个小姑娘也会增添些生气不是?”
觉得姐姐言之有理,李太后便对晓遥笑道:“好孩子,你先下去吧!等晚上咱们娘俩再说说话!”
见李太后“放回”自己,晓遥蓦然松了口气。给太后磕了个头,她便快步离开这个万众瞩目的地方,回到席上。
这场宴会真是让晓遥感到旷日持久,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她一口都吃不进去,眼前全是那些贵妇千金们的嬉笑之态,耳边也全是她们的燕语莺声。整个宴席让她只觉天旋地转。好容易熬到散席,已是四更天,她刚要起身离座,忽见一粉衣宫女飘飘至身前。
“太后有旨,请姑娘今夜在储秀司留宿。”
储秀司位于福宁宫旁,是内廷调教宫女之所。恍惚地跟着那位宫女穿宅过院,晓遥只见眼前矗立着一处小院落。
“这就是特为姑娘准备的,今儿也不早了,就在这儿歇了吧!”
顺着宫女所指方向观瞧,晓遥发现这里的房屋别具一格。虽然天色已黑,但这院子里还是灯火通明的。几个小宫女见晓遥来了,忙上前行礼。
微微一怔,晓遥倏然有些发慌。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如此恭敬自己呢!
忙还了礼,她便跟着粉衣宫女进了屋。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她还是能看出之前有人在此精心布置的痕迹。
“姑娘早些安置吧!明儿我再来接你到太后那去!”嫣然一笑,那粉衣宫女说完又嘱咐了几个小宫女一番才退了出去。
在几个小宫女的服侍下,梳洗完毕的晓遥躺在床上,忽觉香气阵阵。顺着香味寻找了一番,她才发现原来床上的枕头和被褥都是用香熏过的。
看来皇宫的生活真是奢侈啊!连睡觉都这样讲究!
迷迷糊糊睡了半宿,天刚亮时她便被小宫女轻轻唤醒。梳洗之后又吃了些东西,她坐了半晌才见昨日那粉衣宫女进来引路。
李太后还是像昨晚那般和颜悦色,弄得晓遥都有些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了。太后和黎阳夫人似乎对自己的事情特别感兴趣,就连最普通的日常琐事她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你就在宫里多待几天吧!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三人喝了一口茶,黎阳夫人忽然说道。
李太后瞧了瞧姐姐,嘴角微微翘起,转头对晓遥笑道:“昨晚住的那地方还满意吗?”
“满意!多谢太后恩典!”
“嗯,那就好!你就在那儿多住几天吧!哀家还想听你说话呢!宫里面的丫头都不及你纯朴!”
太后的夸奖让晓遥无所适从,她脸又一红,兀自把头低了下去。
“说了这么会子话,想必你也累了,快下去歇着吧!”
太后的旨意仿佛赦令一般。匆忙给太后施了礼,晓遥便退了出去。
望着晓遥那娇小的背影,李太后不禁一笑:“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吧?”
愣愣地看着李太后,黎阳夫人心头一紧,暗忖自己这个妹妹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什么都瞒不过太后!”
“呵呵!”听着姐姐的恭维,李太后脸上的笑容倏地褪去,取之而来的却是淡淡的哀愁,“他宁可求姐姐也不来找我,想来是和我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