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诗。
记得那一年,一个男子用宣州的纸和湖广的丝,将我细细的装订成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又将我送给了那个我命运中最重要的女子。
那女子眉目如画,眼若繁星,气若幽兰,彷如天上的仙女迷失在了凡尘一般,只是一眼我便知道,我,是因她而生。
那女子与她的郎君在小楼中居住,二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便是天生地设的一对。我能感到那女子很幸福,她总是将她心中的所想写成诗,填入诗册中,成为我的一部分,而我的情感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我学着那个男子,总是在夜半无人时,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鱼儿”。
我看着她幸福,我便幸福,我看着她开心,我便开心,若是她心中有了愁绪,我的心中也会感到悲哀。我不知这是因为她的诗,还是因为我就是她的心。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幸福而安详的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在他们与我之间缓缓的流淌。
一天,那男子对鱼儿说要回家,将他家中的妻子接来,我能感到鱼儿心中的忐忑,可她没了一丝的阻拦,忍着心中的思念,送走了她的郎君。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鱼儿思念着她的郎君,日日等待着他的归来,可这一等便是五个月。那一日,她终于等来了郎君即将归来的消息,她心中喜悦非常,在阁楼中精心打扮了半日,便站在门口等待着心中的人儿。
可那男子是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见到站在门口,恭敬相迎的鱼儿,不知为何,竟让人把鱼儿打了一顿。我看着倒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鱼儿,既是心痛又是愤怒,可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我只是诗,一本由纸与线装订出来的诗。
接连几日,鱼儿过着她这一生最痛苦的日子,每日都会被那女子找各种理由羞辱,不知又无缘无故的挨了多少藤条。可即使如此,鱼儿为了他的郎君,尽都忍耐了下来,直到那一日。
他的郎君对鱼儿说:“你走吧,离开这里。”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她心中的悲哀他人不会察觉,可我却深深的感触。
鱼儿被送到了一处道观中,穿上了一身的道袍,她没有拿那楼中的任何物件,只是将我带走了,她说是想留一个念想。可我宁可她将我扔了,忘了那个人,也许对她更好。
鱼儿在道观中住了下来,每夜孤灯相伴,夜深人静时,总是让她思念起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郎君。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船。聚散己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她的心便如她的情一般渐渐的冷了下来。秋去冬来,冬去春归,当她得到那男子携着那女子一起去了扬州,今生只怕不能在相见之时,她的心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却也终于放下了一切。
从此,她便真如那天上的仙女一般,不再受这世间的束缚,她还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要将曾经的自己彻底忘却。
笙歌燕舞、把酒言欢、游山玩水、意气芳华,鱼儿越来越自由,越来越像一个人间的精灵。她的笑,她的诗,她的歌,她的美,都被我深深的记在的心中。话说,诗,也有了心么。
也许是道观中的香火余荫,也许是鱼儿情感的殷殷滋养,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强大,终于有一日,在一个清爽的夜晚,我对鱼儿说了第一句话:“鱼儿,你好美。”
她惊奇的将我拿起,细细的看着我,她说她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一直在等,等我准备好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一晚,我们说了很久的话,我叫她鱼儿,而她也给我取了个名字——“诗”。
我是她的诗,我是她情感中孕育出的精灵,我了解她的一喜一怒,知道她心中最深的隐秘,我与她心意相通,有时我觉得,我就是她。
从此后,每一晚,我都与鱼儿轻轻的说着话,她对我说着这一天的趣事,我对她讲着这些趣事后面的故事,因为,她看不到的,我能看到。
那一晚,她对我说了一个男人,他是个乐师,和他那郎君长得好像,我却犯愁的对她说:“他是那女子的人,他来这是要害你。”鱼儿听了,怔了半晌,最后却微微一笑道:“该来的总会来,该结束的总会结束。”
果然,没几日,那人趁鱼儿不在,独自一人潜入了道观,将那自小跟在鱼儿身边的小丫头扼死在房中,并埋在了后园。鱼儿回来了,她不见了丫鬟,心中便有了一丝预感,我将事情讲与她听,她却是哀声叹道:“却不想竟是害了绿翘。”
我让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再寻他处逍遥快活。可鱼儿却摇头苦笑道:“这天下之大,可有我的安身之地,既然到了时候,就让我这可笑的诗篇彻底的结束吧。”
衙役已经在撞门,鱼儿起身向门外走去,她的身形依然优雅,莲步从容,仪态万千,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她回眸看向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一笑。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那一笑成为了永别,也成为了我永久的记忆。
我是诗,鱼儿的诗。
离开了鱼儿,我静静的躺在案几上,我在等,等着鱼儿回来,我知道总有一天,鱼儿会回来找我,到那时,我会对她讲,她离开后,我是多么的想她。
一年两年三年,那道观中的桃花开了又开,十年百年千年,拥有我的人又不知换了多少。有很长时间,我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只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向别人讲述鱼儿与我的故事。
那一天,我突然又重见了光明,我迫不及待的要去找我的鱼儿,我已经感觉到我的鱼儿又回来了。那个和尚,他想抓住我,自己却又倒在了地上,可笑的人啊,谁也不能阻挡我去找鱼儿。
在这个城市,我能感觉到鱼儿就在这里,我躲在一个我应该在的地方,看着人来人往,等着鱼儿的出现,可好久都没有等到,我怕这一世又要错过,便忍不住找人去讲述我和鱼儿的故事,不曾想却遇到了一个可笑的人。
这种可笑的人,我在这千年中遇到了好多,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欲望,而我就喜欢与他们做交易,我给他们欲望,他们帮我找鱼儿。
我是诗,我在等我的鱼儿。
……………………
“终于等到你了,鱼儿。”红衣女子轻轻迈着步子,来到东方疏影的面前,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幽幽的说着。
“你到底是谁?”东方疏影身不能动,直直的看着面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退后两步,在东方疏影面前原地转了一个圈,飞舞的红裙,如瀑布般的长发,将她衬托的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红焰。
“我是你的诗啊。”她轻笑着对东方疏影道。
东方疏影试着动一下身体,可却如木头般不能移动分毫,她怒视着那个红衣女子道:“不管你是什么,现在马上放了我,还有那些被你抢来的魂魄,否则,等我的帮手来了,你想后悔也来不及。”
身穿红色嫁衣的诗听了掩嘴一笑,她将东方疏影轻轻揽在怀里,道:“你又何必这么生气,千年过去,你不记得我,我不怨你,你总会记起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至于你说的那些人,请他们做客的,可不是我呢。”
东方疏影不管怎么生气怒斥,那诗就是温温柔柔的与她说着话,讲她与鱼儿的过去,讲她这千年来的孤单。
一开始,东方疏影也没心思听她到底说些什么,只是想着怎么逃开这女子的束缚。可慢慢的,诗的故事却是吸引了她,听着那鱼儿的不幸遭遇,听着诗对那鱼儿的思念,东方疏影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与那鱼儿倒真是可怜,你找到你的鱼儿了吗?”
诗听了东方疏影的话,柳眉一弯,呵呵笑道:“当然找到了,你不就是我的鱼儿么。”
东方疏影听到眉头一皱,暗想:这女子难不成是疯的,她那鱼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她还未搭话,诗却又说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可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你是鱼儿,而我是你的诗便行了。”
东方疏影无奈的看着这个对她痴缠无比的女子,看着她紧紧的搂着自己,虽然对方是女子,可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尴尬。她向四周看了看,道:“你不要这么搂着我,快把我放开,反正我也跑不了。”
诗听了掩嘴一笑,轻轻的放开了东方疏影,手复一挥,东方疏影便恢复如初,脱了禁制。东方疏影活动了一下拳头,看着那又要扑上来的诗,便想给她一拳让她老实一些,可看到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蛋,却又有些下不去手,一犹豫间,那诗便又扑在了她的怀里,柔柔的道:“诗与鱼儿,以后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