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水底。
这当然不是说我是一条鱼。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这里要修建一个水库,我们村子也在规划范围之内。十几个乡一百多个村子举村搬迁后没多久,漳河水被引进来,我熟悉的一切都被埋在水底。
但奇怪的是,这个水库的修建貌似并没有什么实质的用途。好像修建水库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里太适合修建一个水库了,从直升机上往下看,你也会觉得漳河绕过这一大片低洼地是不可思议的,有一座水库才是合理的。
当然,决策者肯定不是为了他的强迫症才进行这么大的工程,他们一定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这座水库叫“精卫水库”,因为它在发鸠山山脚,传说精卫鸟就住在发鸠山上。这座水库跟一般的水库不一样,并不是一望无际的一片汪洋,而是由许多大小形状不一的小水库构成的一片水库群,中间由许多矮山隔开,由许多或明或暗的峡谷相连。
它特殊的形状形成了几百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我们家的老祠堂就在其中一个角落里。坐船去得半天,前提还得是熟悉水路,否则迷了路要转出去就难了。
我这次要独自一人去我家的老祠堂,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能在那里找到些答案。这种直觉并不是空穴来风,我家的祠堂确实有许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举个例子。我小时候到祠堂祭拜祖先,对祠堂后面的几十块石碑产生兴趣。那时候我还不识字,就央求我的爷爷把上面的内容说给我听。我爷爷告诉我,这些石碑上面记载着我们祖先们遇到过的各种大事奇事,我面前的那块石碑记载的正是一件奇事。
说是我有一个祖先年幼时行为乖张,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说他能看见天上轰鸣着飞过的大鸟,还能看见许多虫子从地底飞出来。要是一个大人说这些话那肯定被人当做疯子,但一个孩童嘴里说出来就有了点神秘的味道,大家认为他是开了“天眼”。
当大家迫切想要让他说点什么好从中得到启发时,他却变得沉默了,终日不发一言。
有一天,他跟他的母亲在走路。他莫名的很开心,一直抬头看着天。他的母亲很奇怪,也向头顶看去,但除了蓝天以外,一朵云、一只鸟都没有。他的母亲就问他:“你看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他指指头顶:“空中有好多鱼游来游去。呶,你看那边屋顶,有一条船正从那里经过。”
他的母亲闻言大惑不解,把这件事告诉了村里的族长。族长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记载在石碑里。
爷爷对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很小,离决策者初次决定在这里修建水库也还有早两年。很多年后水库修成,我从清澈的水面向水底看的时候,才惊觉我的那个祖先说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更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后的景象。我当时深受震动,觉得这件事真是太奇特了。因为这件事是记载在祠堂石碑上的,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我家老祠堂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我甚至觉得,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可以在那里找到答案。当然,这种想法更多是一种直觉。
水库边做船只租赁生意的是我的一个远亲,是我姥爷的堂弟的女婿的弟弟的儿子。他跟我是一辈儿,但年龄要比我大十来岁。因为我父亲好结交朋友,跟谁都是老哥老弟的乱叫,所以我这远房亲戚叫我爸是哥,叫我是弟,辈分乱的一塌糊涂。
因为这层关系他死活不肯收我的钱,还把鱼竿鱼饵等东西都给我准备好放在船上。我不太好推脱,觉得他以为我是来钓鱼正好,省的不必要的麻烦。
发动了船尾简单的发动机,我按照记忆向那群矮山之间冲去。很快,风景就变了。我有时候从狭窄的水道通过,两岸树木把茂密的枝叶垂在水面上,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条路;不多时又进入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宽阔水域,水鸟被发动机吓到,扑楞着翅膀飞到不远处岸边塌了一半的土墙上;后面又走了很久,风景各不相同,也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峡谷多少矮山,我自己心里也发起虚来。这种感觉就像是进沙漠太深或潜水深度超过氧气极限一样,老感觉走的越远越有可能回不去。
终于,我离目的地很近了。
这里水质难以形容的清澈,我感觉我像是在空气中漂浮一样。我的船下面是我们老村子,有学校,有操场,还有我熟悉的各种别的房子。我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村子。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村子似乎没有一点变化,我甚至觉得随时会有我熟悉的人从教室里跑出来,抬头跟我打个招呼。
水太清了。我的船底就从屋顶稍高一点的地方掠过。我看见我家的老屋子,屋子在,墙在,照壁在,大门在,我喜欢坐在上面发呆的石墩子也在。我记得我那时候坐在冰凉的石墩子上被我妈训斥:“看不把你凉坏!”
我姥姥会在一旁笑着说:“不碍事。小孩儿屁股三把火,凉不着。”
我甚至很想跳下去到我家老房子里看看,但理智及时阻止了我。几条悠闲的鱼从我家堂屋窗口游出来,悠哉悠哉的转两个圈,又慢悠悠的钻进我家西屋去了。
我继续向前。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我已经能够看见我家祠堂了。本来祠堂在村子的最高处,但因为水库的修建,它现在已经成为恰好在岸边的建筑。
远远的,我看见祠堂门口或蹲或站的几个人。我放慢了船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