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云净霞在紫竹佛院住了一个星期,一路长途跋涉的疲乏得到缓解,期间两人参访了五台山的许多寺院。一日,净云对净霞说:“我们出来有三个月了,怪想师父的,祖师要留下我来抄经,要不,你先回去吧,免得师父寂寞。”
净霞不想走,找由头说:“师伯她不会寂寞的,她会让周婆子来陪她。”净云笑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住舒服了,不想回我们那个破庙。不过,师妹,我们这趟出来没白跑,长了许多见识。我昨夜还在琢磨,怎样经营寺庙文化。将来我们的生活也会好起来,杏林寺是座千年古刹,历史文化积淀很丰富,我们要好好利用这笔文化遗产来振兴杏林寺。”
这时明目穿过月门走了过来,笑吟吟的说:“二位说悄悄话呢?见我来了就不说了。”净霞回道:“大师伯,我明天就要回杏林寺去。”明目拢拢灰白的齐耳短发说:“我和你一起过去,我与师妹四十年没见了,想她现在也花白了头吧?”净霞乐道:“二师伯她无忧无虑,倒是一头黑发。”
明目感叹说:“嗨!我这个人就好操心,头发白的早。云儿,你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帮祖师整理经书。我去杏林寺帮你打点半年,一定让杏林寺重放异彩。”净云感激说:“师伯,这里去杏林寺有两百多里路呢,您受得了吗?”
明目得意地笑道:“我不会要部车么,别忘了,我好歹是处级干部。对了,云儿,你们郭县长还在吧?他是我们独立团调出去的,和我们家老刘蛮熟的。文革挨斗时,他到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哎呀!羡慕我们家老刘的很哪!说他要是不调到地方去,现在说不定也是师级干部了。那会刘世平还是排长时,人家就是连指导员。”
净霞说:“啊,郭县长七五年就离世了。现在我们县的一把手是席忠平,二把手是李天祥。这两人您认识吗?”明目摇头说:“不熟。”净云说:“席书记对佛教的看法还算开明,比较客观,没把佛教当封建迷信来看。”
第二天,净霞和明目去了杏林寺。走时,一清把自己的一袭红袈裟带给了明辨,吩咐明白从库房里支了四套冬夏僧衣带给杏林寺。净云留下来陪着祖师抄写经文。闲时,想起苏雷苏雨,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俩,顺便给父母写了问候的信,为了节省邮资,给父母和哥哥的两封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到家中。只是给苏雨的信不知寄到什么地方他才能收到,想想,将信寄给了迎春转苏雨收。
时间倒回半年前,却说迎春自打苏雷走后心情很苦闷。好在迎春是个十分敬业的人,依然在三尺讲台上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迎春每日里,家——学校,两点一线的来回奔波。陪伴她的是一群孩子,包括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一条比人忠诚的大黄狗。
每天,迎春去学校时,大黄总是陪她走上一段坡坡坎坎的路,等迎春牵着两个孩子过了独木桥,迎春一跺脚,一挥手,大黄顺从地转了回去。当迎春放学后走到离家门口还有二三十米时,大黄总是充满激情地迎了出来,热情地在迎春腿弯里绕来绕去,虽然有些碍脚,但迎春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它是怕迎春迈不过那道沉重的门槛。所以每当进门时,大黄总是先做示范的跳过门槛,然后回头看着迎春迈过门槛后才摇着尾巴,优哉游哉地走到一边。这时的迎春不由得唤起一股快乐的喜悦,有时脱口说上一句:“你呀,简直就像小雨!”
龙儿不高兴了,噘着嘴说:“二爹才不像它,摇尾乞怜!”迎春对龙儿刮目相看了,摸着他的脑袋说:“嘿!你还会用成语了啊?”凤儿眨着好看的眼睛嚷嚷道:“妈妈,他是跟二爹学的,二爹说他是一条斗犬,从不摇尾乞怜。我问二爹什么是斗犬,二爹说是专咬坏蛋的狗就是斗犬。”凤儿的话让迎春泛起一股深深的思念,她不由得为苏雨担心起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现在还好吗?
马玉花做为遗孀被林场照顾,转为正式职工有了一份工资。因为没人愿意去野人沟看山,马玉花自告奋勇去了野人沟当护林员。那里有她的永远的爱人。小女遇冬在前坪上中学,野人沟离前坪近,也正好照顾遇冬。迎春也摘掉了代课教师的帽子,转为民办教师,有了一份微薄的薪金。所以,眼下迎春家的日子还算过得比较好,至少比纯农民们的生活水平要好许多。
当迎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哑巴姑姑早已做好了饭,迎春总是习惯地催促两个孩子先去洗手再吃饭。龙儿贪玩,两只小爪子总是弄得黑乎乎的。稀饭太烫,迎春先拿了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掰两半,一半甩给了大黄,一半自己慢慢地嚼着。她看着大黄贪婪的嚼食,想起苏雨说的,“迎春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在你家做两天癞皮狗行吗?”想到这,迎春乜斜着狗轻轻一笑,自言自语说:“小雨才不像你,他一点也不癞。”
正月十五过罢,二月十七一大早,迎春正在厨房里烧水,苏雨急匆匆地进来,舀了冷水洗脸,迎春嚷道:“小雨!兑瓢热水再洗。”苏雨猫儿洗脸式的匆匆洗了两把,拿起毛巾擦脸,迎春生气的说:“你怎么拿我的毛巾擦脸?”苏雨擦着脸说:“我马上要走,毛巾打湿了不好带,所以用你的。”
迎春问:“你去哪?”苏雨调皮地笑着说:“你不是嚷我:去!去!去!哪里好玩哪里去。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我马上就走,这一辈子绝不再烦你了。”迎春乜斜了他一眼,走过来替他整了整军帽,笑着说:“还在生我的气?我是为你好。”苏雨深情地看着迎春,笑眯眯的说:“迎春姐,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再见了,迎春姐。”
其实迎春很爱苏雨,这是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纯粹圣洁的情感。当她第一次见到苏雨时就喜欢这个“三分邪气,七分正气”的英俊少年。而苏雨不认同迎春对他的“三七开”评价,嬉笑说:“迎春姐,你怎么能把我跟毛主席比呢?连邓副总理自我评价才是‘四六开’。我这个人最多是五五开,好坏各半。”
迎春想,就算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美玉,一半是顽石,而同等重量玉的价值远高于同等重量的顽石。而迎春对苏雷的感觉是他几乎是找不出任何瑕疵的完美男人。他高大魁梧,性格沉稳,聪明好学,知识渊博,情感丰富,任劳任怨,乐于助人,爱他所爱,恨他所恨,而他的爱恨又很有原则,从不乱来。但迎春忽视了一点,就算是100%的碳原子,可在不同的环境压力下会形成截然不同的品质,要么是烨烨生辉坚硬的钻石,要么是黑乎乎一磕就碎的石墨。
苏雨走了,迎春并没有强留他,她爱他,所以一心为他好,她希望他能跳出情感的羁绊,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苏雨走后,第二天苏雷来了,结果是令迎春更加失望,更加痛苦,她心中光艳艳的钻石,怎们一下子成了黑乎乎的石墨?
第二天,二月十九号,迎春强忍着痛楚,神色黯然的来到学校,几个老师正在议论着时事。迎春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迎春才忽然明白,苏雨说的“哪里好玩到哪里去”。苏雨是一个有着很深的英雄情结的梦幻青年,所以他可以路见不平一声吼,做一个侠义英雄。当然,他也可以为民族,为国家,毫无保留,毫无索取的去赴汤蹈火,奉献生命。
然而生活的舞台,并不意味着为每一个想做英雄的人,铺就一条成为英雄的青云大道。对越自卫反击战,是一次有限的边境冲突,不是一场全民抗战,国家并不缺少兵员。何况二十六岁的苏雨早已过了参军入伍的年龄。当苏雨怀着一腔“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热血豪情,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奔赴南疆火线时,迎接他的不是欢迎的掌声。
苏雨穿着一套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军装,这军装是好友建桥送他的,建桥三年前提了排长,穿上了四个兜军服,这套两个兜的士兵服就送给了他。苏雨像一只没头苍蝇在边境上乱飞,到处打听哪里驻有解放军?哪里是国界?结果被边防民兵擒获,解送到边防派出所进行甄别。
人家打电话到苏雨提供的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确认这家伙不是越南特务,才把他放了。人家告诉他:这里不是好玩的地方,到处是雷区不说,搞不好被越军的狙击手把你当活靶子给报销了,也有可能被解放军误把你当越军给敲了脑瓜。所以,你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战争在激烈的进行,苏雨的英雄梦不灭。他依然在广西云南边界上寻觅可望参战的突破口。很遗憾,直到反击战结束,他没踏进战场一步,只做了一回战地炮火的观光客。他只能怀着一颗青春躁动的心隔岸观火,远远地看着火箭弹拖着光曳的尾焰,铺天盖地的飞向敌人阵地。
三月十六号,反击战宣告结束,我军高歌唱凯旋。十七号那天,他在凭祥市友谊关前,用松柏鲜花扎起的凯旋门下,夹杂在欢迎子弟兵胜利归来的人群中枉自嗟叹:都说时势造英雄,可时光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光顾?我只能是这场战争的匆匆看客,连过客都不是。
苏雨十分羡慕地看着一车车的解放军威风凛凛的驶来,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哎!小雨哥!”苏雨兴奋地爬上缓缓开进的汽车,高兴的嚷道:“哈!迎军,是你呀!”迎军很兴奋,从生与死的战场有幸活着回来,而且是在千里之外遇到了故知,高兴的说:“小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姐他们好吗?”
苏雨高兴中夹杂着颓伤的情绪说:“姐他们都好。我么,不过是来看看热闹。”盯着迎军胸前的红花笑着说:“不错!光荣花都戴上了,只要人没光荣就好。立了几等功?”迎军嘿嘿的笑着说:“这不是立功的花,是一位漂亮的壮族姑娘给我戴上的。”
苏雨爽朗的大笑:“哈!你小子没收获战功,倒收获了爱情。临阵招亲是杀头的罪。”迎军也不无遗憾的说:“不瞒你说,这场战斗,我连一枪都没放,炮火急袭的同时,我们迅速地在界河上搭起舟桥,进攻部队哗哗地开进,仗打完了,部队撤回,我们的任务圆满完成。”苏雨遗憾的说:“哎哟!你这兵算白当了。我要是你,就开小差,到战斗部队去真枪实弹的跟越南人干。”
一位战士说:“开小差是要被执行战场纪律的。”苏雨想起来了,问:“听说还发生过逃兵被毙了的?”迎军说:“我们部队没有,别的部队发生过。不过这是个别现象。”苏雨骂道:“他娘的个窝囊废!这不是浪费参战名额吗?早知道老子跟他换位,我替他去打仗,立了功,奖状是他的。老子倒不稀罕什么功不功的,关键是能过把瘾,哪怕是过把瘾就死,也比这样窝窝囊囊的活着强。”说着,十分羡慕地拍拍迎军胸前的冲锋枪说:“不错!这是AK47。”
迎军嘲笑说:“你老外!这是五六式全自动冲锋枪。”苏雨反讽说:“别看你当了几年兵,混成了小班长,你比老子还老外!哥告诉你,这种枪,国际上通称AK47突击步枪,是苏联枪械师卡拉什尼科夫设计的,于1947年定型生产的自动步枪。我国于一九五六年仿制定型生产。”
一个穿四个兜的干部打量着苏雨说:“嘿!你小子倒是个人物啊,想当兵是吧?来我们部队好了!”苏雨斜眼看看他,想他虽穿了四个兜的军服,站在卡车箱里的人,顶多是个排级干部,连长还坐驾驶楼呢。于是不屑的说:“像你们这种滥工兵部队,老子瞧不上眼!”说着,双手撑住车厢侧板,头朝下一个鹞子翻身跳下了车,站定后和迎军潇洒的挥挥手。
汽车驶离了夹道欢迎的人群,加速开去。马路上的苏雨只剩下遗憾和失落,他不但思想上叫屈,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屈。不觉骂道:“他娘的!老子自带干粮,想来打仗都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