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莫闻跟着小女孩走进一条狭窄的长巷,巷子两旁倚靠着一些面色枯黄、形同鬼魅一般的人,小女孩欢快地跟他们打着招呼,而他们看到陈莫闻一身华贵的装扮,都用饿狼似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很快,小女孩就领着陈莫闻来到长巷尽头的一间草屋前,她很是大方,朗声向陈莫闻介绍:“哥哥,这就是我家!”
陈莫闻的眉头微微一皱,心想若非为了那本书,就这破茅屋他还真不愿意进。不过,他却做出一副无比欣喜的姿态,附和说:“快带哥哥去见你爹娘吧!”
小女孩眼光一暗,“我娘亲几天前就被饿死了。”
陈莫闻心里一震,不禁暗暗叹了一句:真是个苦命孩子!但心疼也只转瞬而逝,心里的盘算丝毫未放松。
不想那小女孩似乎已经从方才的悲伤中走出,她看着陈莫闻的眼神也亮了起来,“幸好遇见了哥哥,我才有钱买包子给爹爹吃,爹爹再也不用挨饿了。哼,那家包子铺的老板心太坏了,一个包子十两银子,明明大家都没什么钱……唉,连年旱灾,真能愁死个人啊!”
陈莫闻听她说话稚气未脱,可话又显然不像是她说的,不由得笑着问她:“这些话是你爹爹说的吧?”
小女孩点点头,拉着陈莫闻进了屋,可当他们进屋看到眼前的一幕时,小女孩忽的尖叫了一声,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只见破旧不堪的床铺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男子,面色惨白,看上去已死去多时,他面朝大门方向,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一只瘦瘦的胳膊垂下来,像枝柳条似的轻飘飘的。
陈莫闻从小女孩惊诧且恐惧的眼神中看出,那个想必就是她爹爹了。在这瞬间,他心一动,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当时他也是这样恐惧的眼神。他看着小女孩默默地走到床边,伏在男子身上轻轻哭泣着。陈莫闻有些不忍,他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觉得难受就哭出来,会好受些的。”他想起来这是娘亲生前总对自己说的话,顿时也有些伤感。
小女孩哭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她擦掉眼泪,抿着嘴装作坚强。她取出怀里的荷包和那锭金子递给陈莫闻,轻声说:“现在这钱用不到了,还给你。”
陈莫闻推脱着,“这是给你的,你爹爹他……唉,你自己拿去买点东西吃吧。”他看小女孩一脸坚定地摇摇头,这才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打算,“好,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爹娘教得好!可这荷包里的钱是用来交换那瓶药水的,药水我拿了,这钱你就得收下。”他看小女孩有些迟疑,又接着说:“这锭金子,就当哥哥用来买你娘亲的那本书,怎么样?”
小女孩依然摇摇头,“那就更不能要了。”
陈莫闻一急,脱口而出:“为什么?!”
小女孩目光戚戚的,“这几天爹爹总说娘亲夜里托梦给他了,说没有几日他们就要在天上团聚了,要他临走前把那本书带给她,我只当他是饿得说胡话,可没想到……呜呜,爹爹,阿文对不起你!阿文来迟了!”她看向墙角,眼神更加凄然。
陈莫闻霎时急火攻心,他慌忙也看向墙角,只见墙角的一只铜盆里盛着一大堆灰烬,残存的星点小火苗还无力地跳着,片刻就被一阵风刮灭了。
他的心顿时跌入了谷底,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万般沮丧地抬起脚步,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哥哥!”阿文叫了一声,陈莫闻却没有回头。她又跑到他的面前拦住他,“哥哥,你是不是很想要那本书?”
陈莫闻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快去给你爹下葬吧。”
“我会背那本书。”阿文的眼睛红了一圈,她又接着说:“娘从小就教我怎么制毒,但她怕爹爹不高兴,就偷偷的教,姥姥也教了我一点,我三岁就会背了。娘说过这书不能让心术不正的人看,但哥哥你是好人,你要是喜欢,阿文背给你听好不好?”
这一出真是百转千折啊!陈莫闻方才还沉入谷底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竭力控制住心神,看着阿文一脸皮笑肉不笑,“可你这儿没什么纸笔,不如跟哥哥回去,你说,哥哥来写好不好?”他实在不敢再生出什么变故,想着还是早早解决了好。
他见阿文不答话,又板起脸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难道你觉得哥哥是心术不正的人吗?”
他这样说果然奏效,阿文连忙摆手,争辩说:“阿文说过要背给哥哥听就一定背,我不会说谎的!可是,我想先让爹爹入土为安。”她说这话时眼泪又掉了两滴。
陈莫闻尽管万分焦急,但他还是帮阿文给她爹爹料理了后事,之后他便带着七岁的小阿文回到了陈府,这一待就是几百年……
茯苓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来自己的身世这样凄苦,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几百年。她今年十七,七岁入府,原本以为自己只造了十年的孽,却没想到自己已经害了淳县百姓几百年了啊!
她摊开手,想到就是这双手不断地制毒、投毒、解毒,禁不住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茯苓抬起头看向吴叔,吴叔也正满脸担忧地看向她,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万千情绪像团棉花一样堵在心头,只默默流着眼泪。
茯苓哭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吴叔,喃喃道:“叔,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光是以前的事,就是这几年的事我也……我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了啊!”她不再往下问了,公子那张冷冰冰的脸浮上她的心头,她大概明白了。
没想到吴叔却叹了一声:“丫头,忘了也有忘了的好啊!”
他话里有话,茯苓不想让他作难,这么些年,吴叔为了自己,没少瞧公子的冷眼子。
吴叔看茯苓没说话,再看看她身上的伤痕,她刚才被打时愣是没喊半句疼,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傻孩子,他又叹了口气,这回似有些惋惜,“丫头,上回你去中原,怎么不逃走啊?唉,那么好的机会。”
茯苓看那只飞蛾绕了两圈还是扑了火,她笑笑,“叔,我舍不得你。”
吴叔睁大了眼睛,唉,这傻孩子!他动动唇,似要说什么,却终只撂下一句话,“这次可别再犯傻了!记住了,三日后!”
茯苓看着吴叔微微颤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吴叔啊,你要我走我就能走了吗?你知不知道,公子早在我身上下了蛊,我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呀!
陈莫闻看着铜镜上的茯苓抱着膝盖抽泣,眉头越皱越紧,他猛地将镜子扔到了桌上,心想这丫头是不能留了!他正坐在窗台边,屋内没有点灯,再加上雨天天色暗,穿着一身黑袍的他像极了地狱的使者。
好在雩岘给了他这柄镜子,让他能随时掌握茯苓的行踪,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和老吴合谋逃走,不过老吴的嘴也够紧的,竟瞒了自己这么久!
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又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这么些年了,陈莫闻都没想起,或者说是不愿想起。
当年他将小女孩阿文带到陈府,起初还过得好好的,可没过几日她就闹了起来,他没法子,只能把她带到了巫栝洞。可没想到洞里那位毫不当回事,递给阿文一个果子叫她吃了,阿文果然不闹了。那男子告诉他,那是一种可以让人忘记所有事的果子,吃了这果子只能长到十七岁。
陈莫闻开始还对阿文感到愧疚,但当他听到男子接下来的话时却将刚才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只听洞中男子幽幽说道:“这次你可捡到宝了,你可知他爹是谁?他爹是应先族族长,应先族人天生擅长解毒!制毒,解毒,你有了她……呵呵,陈公子,往后可热闹着呢!”
陈莫闻先前只当阿文他爹是个只会烧书的莽汉,不想……嗬,可真让他撞了大运!他看着一旁吃了果子熟睡的阿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可不是捡到宝了!
陈莫闻斜眼打量男子一眼,见他也正看向阿文露出一丝笑意,陈莫闻心中一震,这么些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心迹。
陈莫闻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他走到阿文身边,似乎很无奈地说:“陈府的土不好,不知道有没有福气养得起这仙果,这孩子要是想起了什么……莫闻愚钝,您教教我,到时该如何与她说。”他虽是笑着,却暗暗观察着男子的反应。
男子笑笑,他显然听出了陈莫闻话里的意思,“说吧,要什么?”
陈莫闻对男子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他就是在等这句话!他决定破釜沉舟!他说:“我要找到玉娘,我知道天下没有你办不成的事!”他顿了一顿,见男子没有反应,连忙从怀里掏出半边玉禧,似是向他极力证明什么,“你看,玉禧没碎!我知道她还活在世上!”
男子却轻蔑地看着他,“你以为她还能留在你身边?”
陈莫闻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当真还活着?!”说着,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自言自语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那男子却突然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冷笑了一声,说:“陈公子,你可真是个情种啊!你的好娘子,当年被你气得小命快要没了,是本君救了她!”他顿了顿,声音抬高了些,“不过,要想见她,每月往我这儿送的金银还得加倍!就看你肯不肯了?”
陈莫闻听到玉娘果然还活着的消息,真是又紧张又激动,但他却暗暗攥紧手,努力控制住情绪,他对高坐在上的男子淡淡地说道:“我找她,是想让她看看现如今我有多么成功,是要叫她后悔当年离开了我!”
“哦?是吗?”男子轻蔑地笑笑。
陈莫闻依旧装得很淡定,“可不可以请君上抹去她的记忆,我不想再与她有什么瓜葛。”这话刚落音他就后悔了,这显然是在保护玉娘,难保他不会多疑,可是……陈莫闻一咬牙,说:“或许君上不想再要淳县的百姓遭罪,我可以立刻杀了阿文,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人有制毒解毒的本事了。”他的目光直直地迎上那双愈发阴鸷的眼睛,这么些年,他渐渐弄明白了,对淳县百姓的仇恨,他比自己要多得多。
那男子阴鸷的眼神在陈莫闻的身上停留了良久,让他有种自己就快要被他撕碎了的感觉,可不想只片刻,就听到那男子的大笑,“敢跟我雩岘做买卖的,你陈莫闻是第一个!”
陈莫闻这才知道这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叫雩岘。
雩岘顿了一顿,又说:“我雩岘只做买卖,不杀人!她人就在断崖栈,你去找她吧!”他看着陈莫闻极力隐忍的样子,又添了一句:“可她这辈子都不认得你咯!这不正是适才你和我谈的条件吗?记住,金银加倍!”
陈莫闻已听不清半个字,他在心中缓缓落泪,玉娘,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