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马路后,净霞抱怨说:“师姐,我没吃饱。”净云笑她说:“谁叫你张飞绣花,装秀气!”净霞说:“不是我装秀气,是他们上海人太小气。吃饭的碗像酒盅子,添了三碗,再不好意思添了。”净云呵呵笑了,逗趣说:“上海人是小气,连骂人都小气,同样是骂傻瓜,他们骂十三点,咱们骂二百五,差不多是他们的二十倍。”
净霞失笑的不行说:“哎哟喂!师姐,跟你出来,饭不管饱,笑话倒管饱了。”净云说:“谁说不管饱?等会到了阿婆家,大碗的面条,管你吃饱。”又吩咐说:“哎,净霞,到了阿婆家,你千万别叫我师姐,也别叫我净云。”净霞说:“那我叫你甚?”“叫我萧云!”
净霞又问:“那我叫甚?”萧云玩笑说:“你叫玛丽娅好不好?扮演一个非洲姑娘。”净霞生气的说:“我有那么黑嘛!”萧云逗她说:“你是亚非混血儿么。净霞,你还蛮像的。”净霞气得说:“师姐,我不理你了!尽糟蹋人。”萧云哈哈笑着说:“不理我更好,你就装哑巴,啊!”
她们坐电车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到了陈新家,萧云敲了敲门,喊道:“伯母,我是萧云。”开门的不是阿婆,是位年轻的姑娘。年轻的姑娘睡眼惺忪地看着萧云,萧云愣住了,两人对视着。
萧云疑惑的问:“这不是陈阿婆的家吗?”年轻的姑娘领会过来了,欣喜的说:“你是我嫂子吧?我是陈新的妹妹。”萧云立刻明白了:“哦!你是陈琼?还是陈瑶?”“我是陈瑶,是小妹。阿姐,快屋里坐。”萧云和净霞进了门。
陈瑶张罗着倒茶,问:“阿姐,我哥说你援外去了赞比亚,这么快就回来了?”陈瑶边说边好奇地看着净霞。萧云笑着说:“你看她像非洲姑娘是吧?”陈瑶摇头说:“勿大像,非洲姑娘应该比她还黑。”萧云玩笑说:“她是中非混血儿。”
陈瑶信了,笑着说:“我说着呢,她比土著的非洲妇女长得漂亮。”净霞不语,憨厚的笑笑,接着对萧云狠瞪了一眼。萧云说:“别瞪我,我说你像朵黑牡丹吧。”萧云转而问:“小妹,你刚从黑龙江回来是吧?”陈瑶说:“年前就回来了。回来后听我妈说,我哥给我们找了一个嘎许漂亮的嫂子。我还后悔没见着,不想你就来了。阿姐,你真的蛮漂亮吔,怨不得我妈成天夸你好呢。”
萧云方问:“伯母呢?”陈瑶叹气说:“唉!我妈命太苦了,得了这种绝症,也没办法。上星期又住院了,医生说也就是这几天的辰光了。”萧云着急的说:“那我现在就去看她老人家。”陈瑶说:“阿姐,不着急,我和我姐轮流照看她,我姐有小孩,我就专值夜班,等会吃了晚饭我们一起过去。”
萧云问:“给你哥打电报没?要不我去给他挂个长途。”陈瑶说:“昨天我姐给他发了电报,估计明天他能赶回来。阿姐,我妈做梦都想见你,昨天夜里还在呢呢喃喃的喊你的名字,不想你今天就来了。”
萧云掏出一百块钱说:“我知道伯母这病也不好吃什么了,所以也没买东西。伯母住院需要钱,这点钱就算我的一点心意。”陈瑶推却说:“阿姐,你看你。我妈有退休工资,医疗费报销的。”萧云说:“这我晓得,住院费不可能全报。这点钱你先收下。伯母的退休费有限,你又刚返城,也没工作,家里的困难我是知道的。”
晚饭吃得很简单。当然,陈瑶极力想做点好的,但萧云死活不让。吃过之后,陈瑶带萧云和净霞去了长海医院。长海医院是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的附属医院。阿婆住的是有八个床位的普通病室,阿婆闭目半躺着。陈琼见妹妹带来两个奇特的女人,好奇地看着萧云。
陈瑶笑着说:“阿琼,侬晓得是啥人来了?阿拉嫂子呀!”陈琼惊喜地看着萧云激动的说:“呀!真的?我说看去就不一般。果然嫂子长的嘎许漂亮呀!”萧云淡雅的一笑说:“有什么不一般的?我不是和你们一样么,一个鼻子两眼睛。”说着走近病床,俯身下去柔声喊道:“伯母!阿云来看您了。”
阿婆和三个月前比,又瘦了许多,脸色蜡黄蜡黄的。阿婆惊奇地睁开眼睛,声嘶的说:“呀!姑娘,侬来了?我还想怕是再难见到你了。”阿婆由于激动,说话很吃力。
陈瑶挪过一张靠椅让萧云坐了,萧云拉住阿婆的手说:“伯母,您别激动,我也很想您老人家!”阿婆攥住萧云的手,奇怪地盯着萧云的光头关切的问:“非洲好热吧?姑娘你受得了吗?”
萧云眼帘上扑闪着泪花笑笑说:“确实很热,所以我把长发剪短了。伯母,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陈琼坐到床沿上欣赏说:“阿姐,你这种打扮很酷的吔!”萧云说:“是另类吧?”
陈瑶从别的病床边拖过一张椅子,对净霞说:“这位阿姐你坐。”净霞憨厚地笑笑,示意让对方坐。萧云说:“你们别客气,她是我的下手。”阿婆才注意到净霞,喃喃的问:“这位姑娘是……”萧云说:“我的搭档,她是中医按摩师。”
净霞朝阿婆笑笑,施礼道:“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施主早日康复。”阿婆说:“哟!原来姑娘信菩萨。”萧云接话问:“伯母也信佛教?”阿婆说:“我不信佛,解放前信天主教。我结婚时就是牧师给我们主持的婚礼。”
陈琼说:“姆妈,晓得不?现在教堂又开放了。我们有个同事,婚礼就在教堂举行的。”阿婆轻轻地抚摸着萧云的手背,流露出企盼的眼神说:“姑娘,等阿新回来,你们把婚事办了吧。这样,我到了天堂,也没任何遗憾了。”萧云闪着泪花说:“伯母,您养病要紧。”
陈瑶见母亲今天精神格外的好,问:“妈,您想不想吃点饭?”阿婆点点头。萧云起身,扶阿婆坐起,陈瑶从保温桶里盛出一小碗面条,浓烂的面条夹杂着蛋花。萧云接过碗来说:“伯母,我来喂你吃吧。”
阿婆同意了,在她看来,接受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伺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而萧云身上有着一种天生的情结,怜贫惜老爱幼。她尽心的用自己的爱,为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尽一份爱心。不一会,阿婆吃完了一小碗,萧云问:“伯母,还想吃吗?”阿婆点点头,萧云又盛了半碗,继续用汤匙一口一口喂着阿婆。
阿婆吃完后,萧云扶她斜斜的躺下,阿婆嘴角浮现幸福的笑意甜蜜蜜地看着萧云。陈琼很惊讶,想哥哪来这么好的福气?怎么一下子找了这么好的对象?人长得漂亮不说,而且又特有亲和力。
陈琼亲切地喊道:“阿姐!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到我那去?”萧云说:“我吃过了,和小妹一起吃的。我看这样吧,这一向你们都辛苦了,你俩回去休息,今夜我来值班。”陈瑶说:“那怎么行呢!阿姐你是客,你回去吧。”萧云笑着说:“你们放心?照看病人是我的老本行,下乡时当过赤脚医生,进厂后又当护士。”
陈琼借机打问:“阿姐,你也下过乡?我也下过吔,不过只下了两年,我妈退休时回来顶了职。阿姐,你是哪年下去的?”萧云说:“我下得早,六八年就下去了。”“是高中老三届?”萧云说:“不是,六六年初中毕业。”陈琼大致心算后说:“阿姐,你差不多有三十了吧?”萧云说:“可不,半截子入土的人了。”
陈瑶说:“阿姐尽瞎说,你看去最多二十三四。我姐比你还小一岁呢,她看去比你老多了。”萧云笑着说:“小妹会奉承人,我有那么年轻吗?可能是还没结婚的缘故吧?生育对女性来说会在生理上造成一定的损伤。所以国外好多女性为了保持年轻的体态,都不愿意过早结婚,也不愿意生孩子。”陈琼说:“哦,我明白了,所以阿姐不愿意过早结婚,可我哥三十五了吔!”
萧云说:“不过新哥看去蛮年轻的。”陈琼说:“年轻什么呀!老大了,自己也不会操心。为他的婚事,我妈都快急死了。”陈瑶得意的说:“有福之人不用忙,你看,哥给找们找的嫂子赛过仙女。哎,阿姐,我现在能不能叫你嫂子?”
看来小妹陈瑶比陈琼要心直口快。萧云不由得笑了说:“还是叫姐吧。”陈瑶率真的问:“阿姐,你是怎样看上我哥的?好多女孩都不喜欢我哥,说他是书呆子。”萧云呵呵笑着说:“你哥不是书呆子,是书袋子,肚里学问多。他是有些书卷气,书卷气不好吗?总比土匪气要好吧?”陈琼陈瑶会心的笑了。
净霞被冷落了,由于旅途疲劳,她扒在椅背上睡着了。两位护士进来查房,不高兴的说:“陪护家属不要来这么多,病人要休息。阿婆的心肺功能不好,是不能多讲话的。再说了,也不要影响别人的休息。”
萧云和气的说:“批评的对,你俩回去吧,今晚我来照看伯母。”陈琼起身笑嘻嘻的说:“阿姐,那我先走了,明天接你到我家去吃饭。”陈琼走后,萧云对陈瑶说:“小妹,你和净霞回去吧。你看她已睡着了。”陈瑶拍着脑袋想了一会,笑着说:“阿嫂,不瞒你说,我有七八天没睡个囫囵觉。那好,今晚辛苦大嫂了。”
萧云喊醒了净霞说:“净霞,跟这位小妹回去休息。”净霞迷迷糊糊地说:“是!住持。”萧云狠瞪了她一眼说:“尽惦记着吃,有你住的就有你吃的。”净霞方知自己说露了嘴,嘿嘿地涩笑。幸亏陈瑶不懂住持为何物,笑嘻嘻的说:“阿姐放心,我们管住也管吃。”萧云听了也不禁扑哧一笑。陈瑶带了净霞回去了。
过了一会,护士进来给阿婆打了一针杜冷丁,萧云跟着护士到护理站要了阿婆的病历坐在床边翻阅,阿婆幸福地注视着未来的儿媳。癌症晚期病人要忍受很大的痛苦,此时萧云来看她,无疑对她精神上是最大的宽慰。
阿婆拉了萧云的手轻声问:“姑娘,刚才给我打的什么针?”萧云说:“杜冷丁。”阿婆说:“我听阿新说过,杜冷丁是麻醉药,不治病的。”萧云说:“它可以缓解你的疼痛。”阿婆说:“今晚我一点也没感到痛,真的。”萧云说:“伯母,你不要多讲话了,你的心情我明白。”阿婆含笑的闭上了眼睛,幸福的渐渐地入睡。
第二天一早,萧云还扒在椅背上睡觉,陈瑶来接班,推推萧云说:“阿嫂,你回去休息吧,早点我已经买好了,油条豆浆,净霞姐说等你回去一起吃。中饭呢,陈琼说接你到她家吃。”
萧云对陈瑶叫她阿嫂也无可奈何,只好笑着说:“不好意思啊,我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陈瑶说:“哎呀!阿嫂。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来我妈高兴坏了。昨晚她怎么样?我想困了个好觉吧。”萧云说:“还好!”说着探了探阿婆的脉搏说:“挺安详的。那我回去休息了。等晚上我过来接你。”
陈新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火速赶回。下午四点多到的家。当陈新看到开门的竟是萧云时,两只眼睛惊得呆呆的。“阿云,是你?你怎么来了?”萧云淡淡的说:“收到你的信,想到伯母的病痛,于心不忍,就来看看,顺便办我自己的事情。”
陈新把旅行袋放在桌上,净霞从里屋里出来,陈新注视着净霞问:“这位是——”萧云说:“我师妹,净霞。”净霞施礼说:“陈施主好!施主母亲欠安,净霞替她老人家祈福。”陈新焦急的问:“我母亲怎样?”
萧云说:“不大好,听陈瑶说前两天下了病危通知,昨天我去看她,大概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对她老人家来说犹如一针强心剂,昨天还好。”陈新痛心的说:“我晓得,我母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我这就过去看她。”
萧云说:“我正在做饭,等吃罢饭我们一起过去。阿新哥,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做戏的人,可戏既然被你导演成这个样,我只好硬着头皮演好这个角色,让她老人家能有一个安乐死。”
陈新注视着萧云问:“你的事怎么样?”萧云坦然的说:“离了!但我身已许佛,所以我们现在的关系只是在演戏。你要晓得,说谎,是出家人的禁忌。我的灵魂在受着煎熬。”陈新低头看着脚尖,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这时净霞进来说:“师姐,饭好了。”
当陈新和萧云及净霞赶到医院时,阿婆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读秒阶段。医护人员正在对阿婆进行抢救。陈琼陈瑶呆呆地站着,陈琼的丈夫带着五岁的儿子面色凝重地盯着心电监护仪上颤动的波纹,跳动的红绿数字。他们知道死亡的结果迟早会发生的,母亲的久病似乎把他们得神经给磨麻木了。
陈琼见阿哥来了,红着眼睛说:“哥,你来了?妈恐怕很难坚持了。”主治大夫把陈新拉出病房,站在走廊上对他说:“老太太心肺功能衰竭,生命体征很不稳定。你也是医生,我不说你也明白,当生命不可逆转时,这样的抢救意义不大。你们家人都来齐了吧?等一下,我叫护士再推一针强心针,你们家人和老太太做最后道别吧。”陈新点点头,无奈的说:“我晓得,老母亲活着也是遭罪,可儿女们又不能放弃抢救。”
护士给阿婆推了针强心剂。阿婆的心房又开始颤动起来。陈新伏下身去亲切的喊道:“妈!儿子来看你了。”阿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喉头一鼓一鼓的想说话,陈新拿开母亲面上的氧气罩俯身去听,但阿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云站在阿婆的左边,右手拉住了阿婆的左手问:“伯母,您想说什么?”阿婆的右手拉起儿子的左手搭在萧云的右手背上,阿婆手背上还打着点滴,四只手叠加在一起。阿婆嘴角泛起一丝愉快的笑意,慢慢地闭上眼睛。
过了好长一会,萧云感到阿婆的脉搏停跳了,抬眼看看吊针的滴管的滴液凝住了,长吁了口气沉痛的说:“新哥,伯母的脉搏已经没了,她安然离世了。”陈新抬头看看心电监护仪,心电图的电波走平了,跳动的心率归零了。陈新用右手轻轻拿开了母亲的右手放回身边,左手离开萧云的手背。萧云把阿婆的左手也轻轻放回身边,怅然落泪说:“伯母,萧云对不住您了,请您在九泉之下原谅我。”
陈琼陈瑶放声痛哭。女婿默默垂泪,外孙嘤嘤喘泣。净霞则垂首合什默诵大悲安魂经。过了一会,护士叫来两个杂役把阿婆的遗体抬上太平车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