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宁大将军王的府邸,东南处的一隅,竹叶沙沙作响,虽是初夏时节,暑热却已可见一斑,拐过这一片绿意盎然的小林子,隐约可见一袭红影,以及拳拳风声。
“姐姐,你不累吗?”竹林不远处的凉亭上,端坐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头顶上总两个小角,别着精致的小发饰,并着几个小铃铛,略微一动作,铃声清脆,明媚又喜人。
这便是宁大将军家的幺女,宁凝。
她举手投足之际皆是仪态满分,只眼角眉梢却挂满了烦躁,不停扭手绢儿。
不远处稍稍拔高一点的女子,眉眼同宁凝有三分相似,一身红色劲装,双手开弓,眼神凌厉,正是凝神屏气之时,待发出一箭,眼见得正中红心,才接过丫鬟清芷手上的帕子,细细擦过沁出汗珠的额头。
虽是在竹荫之下,腾腾热气也逼得她脸颊绯红。
宁家大小姐宁鸢,把宁凝的小模样尽收眼底,忽而笑了,不同于娇弱深闺女子,眉眼顾盼飞扬:“阿凝,怎的如此坐不住呢?”
宁凝鼓起还有点肉肉的脸颊,急急说道:“姐姐你好坏呀!说人家太静的是你,说人家坐不住的还是你。”
宁凝一动,头顶上的铃铛不停作响,惹得她更是心烦,宁凝才不喜欢这劳什子铃铛,吵死了不说,还妨碍她发脾气,例如现在。
这是方才宁鸢非要给她戴上的,说什么这才有小女孩的娇态,还嫌弃宁凝太爱说话了。
宁鸢浅笑不止。
宁凝看了一眼宁鸢,又发现掩嘴偷笑的雁书,腮帮子鼓得更高了:“小蹄子,赶紧给我取下来,仔细你的皮。”
雁书这才手上飞快动作,嘴角依然带着笑:“是是是,奴婢的小姐。”
宁凝这才舒服了一点,昂起下巴,分辨道:“分明是姐姐没有女孩儿家的文静,才来苛求阿凝的。”
宁鸢大方和善,却很喜爱逗逗小妹,于是故意拆穿她:“阿凝若是不文静一点,仔细爹爹回来,再不让你出府了。”
宁鸢的别有所指,宁凝当然明白,她的小脸蛋一下子耷拉了,身为老幺,家中千疼万宠,想要星星都能摘下来。宁凝才不喜欢星星,只不喜欢被屈着不让出门。
外头的世界新奇好玩儿。
她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变成了小声喃喃:“爹爹才不会!不让我出门了呢……”
那厢宁鸢根本没有听到宁凝的话,端详着清芷递过来的一把玄色弓,眼底闪着点点光芒。
宁凝不乐意了,气闷地喊道:“宁大小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有一个武痴哥哥宁安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有一个武痴姐姐!出生于武将世家,偏偏宁凝却是最不喜舞刀弄剑。
宁鸢才如梦初醒,扬声道:“听到了听到了,阿凝快看,这是哥哥新送回来的弓,弓弦是一种罕见的动物皮毛制成。”
她又拿起一只箭,上头的羽毛油光水亮,“这箭上的羽毛,据说是出自一种名为孔雀的高傲动物。””
宁凝骨碌碌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了把武痴姐姐变正常的方法,朗声道:“姐姐,三王爷来了呢。”
宁鸢登时抬眸四扫,高兴溢于言表,明眸皓齿,光彩照人非同一般,虽然很快就发现了是宁凝的把戏,然而被窥探了心事,红霞还是轻轻爬上了双颊,脑海里都是那个青梅竹马的温润少年,轻轻抚摸弓箭。
还记得,他说自己练武的时候,特别耀眼。
宁凝坐在石凳上,乐呵呵的,竹影曳动,不远处红装女子清丽无匹。
蓦然,宁凝发现了竹影里一抹诡异的影子,正在慢慢靠近宁鸢,赫然是一条竹叶青,它身上鲜艳的颜色,昭示了它的危险。
宁凝想喊出声,想要告诉姐姐有危险,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出不了声。
宁凝转头看向身边的雁书,可她目光呆滞,像是失了神一样,不,不光是雁书,还有姐姐身边的清芷清珞跟几个小丫头,都是双目失神。
宁鸢还是一脸幸福模样,冲着宁凝笑,除此之外,别无反应。
宁凝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更大声地呼喊,想要跑过去,双腿根本没有反应。泪眼婆娑之下,她眼睁睁看着那毒蛇伸到姐姐的脖颈,吐出艳红的蛇信,仿佛很满意娇嫩皮肤内的软玉温香。
毒蛇耀武扬威般地与宁凝对视,猎物,是它的了!
宁凝开始痛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学习武艺,这样就可以保护姐姐,泪如泉涌。
胜利者的姿态享受够了,毒蛇扭曲地弓起脖子,急急发起冲刺,亮出森白的獠牙。
“不!姐姐……”
宁凝猛地张开眼睛,大口喘着气,映入眼帘是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金线芙蓉花,头疼欲裂,面无血色,只觉身上小衣濡湿。
只是梦而已,还好!
这个梦宁凝隐隐不安,目光侧移,乳母应妈妈身后是雁书几个,都是掉了眼泪,眼眶红通通的。
应妈妈拿过手帕子擦过宁凝的额头,强忍住啜泣:“王妃,你终于醒了,可把妈妈吓坏了!”
雁书擦擦眼泪,转身:“我去打盆热水。”
宁凝恍然,窗外的桃花烂漫不已,她眼角还挂着泪珠,眼底的水意又不断涌上来。
自己就是听到圣旨的那一刻才带着七个月的身孕晕倒了。
这几日,又不断重复这个噩梦,挥之不去的魇,让宁凝心力交瘁。
不错,曾经风光鼎盛的宁家倒了,一家子全部被治罪,风光的外壳一旦没了,就是逢高踩低的人之本性。
朝堂上,不论是宁将军的政敌,还是曾依附宁将军的官员,都狠狠参了一本。
宁将军下月将以叛国之罪斩于菜市口,宁府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全部斩首示众,十三以下者充军,做苦力奴隶。
女子皆入贱籍,成年者入娼门,未成年者为奴为婢。
宁凝勾唇冷笑,这就是那个人想要的结局吧?心头又泛酸,这个黎国,都是他慕静轩的,尽管父亲战功赫赫,从来不曾眼高于顶,掌控朝政,终究变成忠心侍奉君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也庆幸,还好慕静轩还是有一点良知的,姐姐还是皇后,不会有任何危险,只是那个梦?
应嬷嬷扶宁凝坐起来,背后靠一个金丝软枕,她握住应妈妈的手,着急追问起来:“嬷嬷,姐姐有消息了吗?”
应妈妈看了一眼宁凝眼下的乌青,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暂时还没有,王妃,你还是好好将养身子吧。”
宁凝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更用力抓住应妈妈的手:“嬷嬷休要骗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吗?”
应嬷嬷眼神闪烁,才吧嗒掉下眼泪,叹了一口气说道:“皇后娘娘,以失德之罪,被废了。”
应嬷嬷并没有如数相告,皇上已经迅速定好了新后,并请钦天监相看日子,封后大典,就定在下月。
“不!不公平!不可以!”宁凝哭喊得声嘶力竭,果然梦与现实都是相通的吗,梦里的毒蛇,还有姐姐那满心的爱意,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额前黑发散落,应嬷嬷心疼地帮她拢了拢,柔声相慰。
“王妃,不要忘了您还怀着孕啊。”应嬷嬷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孩子,是她从小奶大的,一点一点看着长大,早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她善良,一生没有害过人,可怜老天爷为什么不眷顾她呢?要加诸这么多的灾难。
“孩子。”宁凝轻轻抚上自己高耸的腹部,这算是慕静轩残忍之中的伪仁善吗?念在宁凝怀有身孕,特恩准她生产之后,再自行了断。
“呵~”宁凝把脸埋在嬷嬷胸口,宁可不要他这种恩典,让她目睹了所有亲人的悲惨下场,然后再带着锥心蚀骨的绝望,离开人世。更遑论那时候还多了一分不舍,让她如何抛下初初降生的孩子。
应嬷嬷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背脊,宁凝突然抬起头,胡乱的抹了几把眼泪,低声问道:“王爷呢?”
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宁凝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也许父亲母亲哥哥还有刚刚满月的小侄子不用遭受生死折磨了,姐姐也不用伤心难过了。
五王爷慕静泽是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如此器重于他,如果有他进言,求皇上放宁家一马,就能有生的希望!
雁书放下热水,回话:“王爷身边的人回禀,这两日都在书房。”
宁凝略一颔首,任由雁书给自己擦洗双手,又问道:“王爷可来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