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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白菜

2017-03-18发布 5808字

当年太平天国运动将近尾声,曾国藩率领大军包围南京,洪秀全建立的政权岌岌可危。由于曾国藩那个“增剃头”的外号无人不知,南京城中不少老百姓都害怕南京城被攻破之后曾国藩大开杀戒,所以想着办法逃出城外。其中有一对夫妻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路逃到了浙江余杭。

这对夫妻的闺女自有便长得眉目清秀,虽然是女儿身,父母却都很喜欢,一路上即便是父母自己饿着也不会让她饿着。父亲由于出城的时候被守城的官兵打了一枪,一路上匆匆忙忙也没机会找大夫,到了余杭的时候终于一病不起。母亲用剩下不多的盘缠把父亲埋葬之后,因为伤心欲绝,很快也死了。由是战乱便这使小姑娘便成了一个孤儿,这个孤儿便是余杭县人后来所说的小白菜。

小白菜本名秀姑,父母离世之后,客栈老板知道她身无分文,便把她从客栈中赶了出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秀姑,身无一技之长,也没办法跟着小男孩那样去码头上当脚工,只能沿路乞讨。没不几日,便蓬头垢发,衣衫褴褛。

当时余杭虽然已经被左宗棠收复,可是战后的余杭也有不少穷苦人家,要饭的不在少数。每次有官府或者大户人家施粥,年幼无力的秀姑根本就排不到队伍前面,往往她刚刚走到了施粥摊子前面,粥已经被一抢而空。

秀姑从小被父母呵护着,掌上明珠一般宠着,从南京到余杭这一路上固然辛苦,可也能吃饱穿暖,到现在衣服都当了,饭更是吃不上,她常常一个人捧着破碗坐在街边发呆。人情冷暖,由而自知。

有一天,一个包前镇的的妇人唤作王枝花的前来余杭镇,要购置几尺不了做新衣裳。这王枝花生性风流,常常背着自己的丈夫俞敬天与一些男人鬼混。虽然她再婚之后已经快要四十岁,可是还留存这一些年轻时囊润的姿色,倒也有不少人乐意跟她在床上打几次滚。这天就是邻居家的市井无赖何春芳厮混以后,何春芳拿出了二两银子与她,让她自己消遣。她便打算来置办一件新衣裳。

早早来到店铺之后,她便注意到这裁缝店门口跪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小乞丐,王枝花本就是一个极为讲究的人,看到这样脏兮兮一个人,赶紧饶了几步,好像一走进,这小乞丐身上的臭味就会把她的雅致全给熏丢了似的。走进裁缝店之后,王枝花朝着里间的掌柜一招手,说道:“哎呦,刘掌柜,您在里面是忙着给谁做衣服呢?”

这裁缝店的掌柜刘志超是个老手艺人,虽然店子开得不大,但是铺子里的布料和他自己的手艺在余杭县都是顶呱呱的。要不然以王枝花的眼界也不会来这里做衣服。看到王枝花,刘掌柜佯装开心地笑着走了出来:“哎呦,这不是王嫂吗?又来做衣服?”

王智慧皱了皱眉头,手中的绣帕一扔,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教我妹妹就好,人家也没有你大,一直嫂嫂嫂嫂的叫着,多难听啊。”

刘志超苦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恭敬地把绣帕端起来,送到了王枝花身前。王枝花看了一眼刘志超手上因为磨线变得粗糙不堪的手指,也不去接,转手在门后早已经预备好的水盆子里洗了洗手,说道:“把布料都拿出来吧,我可要捡好的挑。”

刘志超闻言赶紧点了点头:“哎。”说着把绣帕放到了柜台上,转身回到柜台后面取出了三匹布料。说道:“这翠花色的是庞氏丝行经手的美国货,做工很不错。这大绿的和秋纹缎子是胡氏丝行自己生产的,价格虽然便宜一点,但是布料却还是上等的,密室得紧,很耐穿。你看看你要哪个颜色?”

“刘掌柜,这都快入冬了,你这水也太凉了一些,总得预备个茶壶在这里你说是不是?不然把我的手冻坏了可怎么办?”

王枝花手上还有一些水渍,却也不用门后挂着的毛巾擦手,她嫌弃那大家伙儿都用的脏。也不用自己那放在柜台边的绣帕擦,她嫌弃那绣帕被刘掌柜断了丝。她直接伸手,便朝着那崭新的布料上摸了过去,刘志超看在心里,嘴上却也不好意思说,毕竟王枝花经常来他店里面买东西。只是在心里,刘志超默默骂了王枝花十几遍“臭婊子。”

“我看还是用庞氏丝行的美国货吧,到底外国的东西要好一点。”刘志超心里冷笑不已,行家里手可才都知道这不了绝对是胡氏丝行的布料好,你既然要当冤大头,我乐意给你。当下二话不说收了胡氏丝行的两匹布料,拿出见到尺子,问道:“要几尺?”

王枝花嗔怪地看了刘掌柜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来你这里做衣服,你这做生意都不长心记着,我自己哪里能记得?你要是不知奥,再给我量一量,总得做得合身了才行。”

刘志超心里很不爽:“妈的,我一天到晚接待多少客人?哪里能记得你的尺寸?你自己记一个好记不准?又想占你大爷的便宜!”这般想着,刘志超从身后拿出皮尺,小媳妇儿一般幽怨地走到台前,绕到了王枝花身后,开始给她量尺寸。老裁缝做衣裳,第一件事情就是丈量,而且腋窝、领口这些地方到底做多大,往往不是皮尺能够量出来的,全凭刘志超一双手丈量感觉,也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一个一个老裁缝的手段。王枝花站在原地,感觉到刘志超的手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游走,没自觉脸上就红了……

秀姑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昨晚在县城外面的土地庙里跟其他乞丐凑活着睡了一晚上,别人鼻子打葫芦,她肚子也跟着乱叫,倒也不便宜其他打呼噜的人。到了早上,住着木棍来到余杭县里,她就想着再来这刘裁缝门口等一等。刘裁缝人很好,只要是看到自己,往往会施舍自己几个铜板。小白菜虽然身子弱,但是脑袋却也不笨,知道不敢把其他乞丐也都引过来。刘裁缝固然心善,可是人多了,他承受不来,可能也就不发善心了。

又两天没来刘裁缝这里,秀姑也没有讨到饭吃。今天一大早,她就赶早来到了刘裁缝店。浑浑噩噩朝路面跪在门口,迷迷糊糊刘裁缝开门了她还不太知道。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一个穿着新衣服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实际上嘴里已经十分干燥,唾沫也没有多少了。努力挣扎起身子,秀姑就朝着那个走出裁缝店的人扑了过去。

“行行好吧!”

这声音微弱至极,可是在王枝花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猛地朝着自己扑过来,简直比看到洪水猛兽还要害怕。一时间惊慌失措竟然忘了躲开。

秀姑一下子抓住了王枝花崭新的裙摆,又喊了一声:“行行好吧!”

王枝花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见鬼了一般大叫一声,吓得刘裁缝赶紧赶了出来观看。

看到秀姑拉着王枝花的新裙子,乌黑的手掌已经在那翠绿色的裙子上留下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印记,刘裁缝也是吓了一跳。她自然是熟识这王枝花脾气的,听到王枝花叫得如此歇斯底里,他赶紧上去想要劝架,生怕王枝花一怒直接把这小乞丐给打死了。

可是王枝花刚要抬手,却又停住了手,看了看乞丐脸上厚厚的尘垢,她怕脏了手,又要踢人,却害怕脏了鞋子,只好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个混账王八蛋,活该十八代受穷的破乞丐,给我松手!”

秀姑也被王枝花狰狞的面目吓了一条,赶紧松开手:“”

看到秀姑弱弱坐在地上,一脸的惶恐。王枝花心头没有一点怜悯,有的只是怨恨。她不能就这么放过这个臭乞丐。看到远处馄饨摊子上冒着的热气,王枝花转身往裁缝店里走去。

刘掌柜还正要说“您大人有大量”,可是王枝花却什么都没有动作。刘掌柜心里稍微放松一点,转头对秀姑说道:“你等一会儿啊,我一会儿给你几个热包子。”秀姑赶紧点了点头。

交代完之后,刘掌柜也转身回店里,要要问道:“王嫂,您是落了什么东西吗?”刘志超刚刚说完,那王枝花便端着门后乘着凉水的盆子走了出来。

刘志超吓了一跳:“王嫂,不可!”

客户话刚刚说完,一碰凉水就全都被破了出去,准准落在秀姑身上。

秀姑本来身上穿着的就是单薄的夏装,此时已经深秋,本就承受不来,此时一盆凉水扑面而来,直接把秀姑给拍到了地上。

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睛睁着,看着汗滴从发尖上一滴滴垂落的凉水,听着耳边嘈杂的车轮与人的声响,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繁华和热闹,更感觉不到生命的美好和热烈,能感受到的,只有这地面上彻骨的冰凉。

秀姑脑海中一片茫然,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脑袋十分的清醒,却也感觉不到了腹内的饥饿,也不坐起来,就那么躺着,感觉到贴着身子的衣服上的水一点点化成寒意,慢慢地浸染,她没有哆嗦,也没有放声大哭,只觉得安详。

这种寒冷的感觉,似乎比饿着,比跪着,比走着,比睡着还要舒服。

这一幕立马引起了路人的围观,王枝花看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立马嚷嚷着大叫:“你个不睁眼小蹄子,你知不知我这一身衣服花了足二两银子,刚刚穿到身上你就给我脏这么一大块,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你说你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要饭,你直接跟我说,我还会不给你丢几个铜板?可是你这一上来就抓住我的衣服,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刘掌柜看着气势汹汹的王枝花,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赶紧走到了秀姑身边。把秀姑给扶了起来。

秀姑脑袋上的小破帽子一下子掉了下来,露出披肩的长发,沾着水,却愈发得乌黑明亮。这让所有围观的路人都眼睛一亮。

“呦,这乞丐还真是一个没人胚子。”

“看不出来啊,竟然是个标志的小姑娘。”

王枝花也是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凉水一冲,退去秀姑脸上的尘土之后,她竟然生得这般好看。听着有人骂她故作姿态新肠毒辣,王枝花心里有了主义,走了两步:“哎,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出来要饭,也把自己弄得体面些。”

刘志超狠狠看了王枝花一眼,说道:“他无依无靠的,饭都吃不上,怎么把自己弄得体面些?她难不成还有银子来做衣服不成?”

王枝花摇了摇头:“说得也是啊,可怜人呢。这位姑娘,你要是不嫌弃跟我回家如何?我认你当个闺女。”

刘志超一愣,路人也都很诧异:“哎呦,这倒是奇了。”

有精明的人说道:“我看这生意不错,长大了一转手,就这模样,说不准能卖多少钱呢!”

王枝花扭头恶狠狠地盯着那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谁把这姑娘领回家去?”

路人顿时不说话了。余杭县的乞丐,大都是外地逃难而来的,凡是出身清白的,大都有了自己谋生的去路,剩下这些大部分都是南京那边过来的,跟长毛有关系。现在官府肃清余党十分严厉,要是一不小心被官府抓到,那可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看到众人没人再说话,我枝花得意地一笑,说道:“起来吧,跟我回家,先给你换一身衣服,再给你吃点东西。别那一副死人眼的样子,姑娘啊,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路要你走呢。”

说着王枝花慢慢走到刘志超和秀姑身边,从刘忠超怀中把秀姑给扶了起来,伸出袖子用自己刚刚做的衣服,为秀姑擦去脸上残留的水渍,说道:“得,看你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跟我当年还真像。怎么样,看你这样子爹娘也都不在世了,以后就跟我回家吧。在家里帮我做点活,到了时候我再托媒人给你找个如意郎君,你这一辈子也就稳妥了。”

刘志超闻言脸上满是笑意:“王省,你可真是大善人啊。”

秀姑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渐渐明白了王枝花的意思,可是心里却有些抵触。她看着这个泼她凉水的人,也不知道跟了她以后会怎样。但是王枝花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然定了主义,二话不说就把秀姑拉了起来,说道:“走吧,咱们赶紧回家,离包头镇也有三里路呢,别天晚了你再着凉,那可就不好了。”

就这样,秀姑被王枝花拽着拉着,往包头镇而去。

一离开人群,王枝花就松开了手。身上这衣服好像也索性不想要了,拿手在腰上摸了摸,又嫌弃地看了秀姑一眼,说道:“不会走路怎么着,走个路慢腾腾的,非要我拽着你不成?别跟我说你以前是大家闺秀,还要我给你租个轿子吧?”

秀姑肚子里实在是饿得很,只觉得头晕眼花,听到王枝花这么说,也不敢多嘴,强自把浑身力气都用在腿上,赶紧跟上王枝花的步伐。

回到包头镇之后,俞敬天看到王枝花领会家的这个姑娘,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情况?”

王枝花笑了笑说道:“去镇里做衣服,遇到一个小可怜,看她模样不错,就领回家来。看这模样已经有十三了,再养两三年,吃饭也花不了几个银子,到时候找个大户给嫁了,保准还能赚不少钱。”

俞敬天听到王枝花这么说,又看着秀姑模样确实不错,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情,这是听到王枝花这一身新衣服,不了也都很上乘,皱了皱眉头:“你哪里来的钱去做衣服?”

王枝花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软软一笑说道:“还不是帮着邻村的陈二壮说媒,虽然没有说成,但是那陈家倒也敞亮,给了我几百钱银子算是体贴操劳。我就拿着这几百钱去做了一件衣服。”

俞敬天看了看王枝花身上的衣服,有些不相信地说道:“这衣服几百钱能够做出来?”

王枝花说道:“当然不是这个价,可你也知道,县里的刘裁缝跟我是老朋友了,给我便宜了一大半呢。”看到俞敬天还要发问,王枝花赶忙说道:“别提这茬了,你看这姑娘这么可怜,我先给她找一件衣服。你把她带到后面去洗个澡,脏兮兮的,看着就让人难过。”

俞敬天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是走到了秀姑身边,问道:“姑娘,你可有名字?”

秀姑看到俞敬天浓眉大眼国字脸,人长得虽然矮小,却十分壮实,心里没有来的害怕,退后一步怯怯说道:“娘喊我秀姑。”

王枝花走到了里屋给秀姑找衣服,这个时候说道:“得了,以后我就是你娘了,我照旧喊你秀姑就是。你赶紧去洗一洗身子,一会儿把我的衣服给我洗了。好好洗啊,别偷奸耍滑,不然晚饭没有你的。”

俞敬天心里厌烦,这既然当了人家娘亲,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得做做样子,这个样像什么话。俞敬天说道:“走,我先去给你找点馒头,看你这样子也饿了,你吃着我去烧水,一会儿洗个澡,身上这些衣服都给我扔了。”

秀姑赶紧点了点头。

洗完澡之后,秀姑穿上了王枝花找来的几件粗布衣服,都是王枝花干活的时候才穿的。王枝花把这些衣服找出来之后,跟这俞敬天说道:“相公,把衣服给了她我可就没得穿了,你可得再给我做几身衣服。”

俞敬天心里也极喜欢自己的妻子,虽然也知道她在外面有些不干净的关系,却也没有忍心责骂她。听到王枝花这么说,已经天点了点头:“等等看吧,有钱了自然给你做。”

秀姑洗完澡之后,愈发地清秀可人,就是才十二岁,船上王枝花的衣服之后拖拖拉拉,走路都不利索。秀姑也知道不是挑着捡着的时候,赶紧把裤腿给卷了起来,衣袖也倦了两圈。勉强能穿着干活。

当天晚上,秀姑给王枝花洗那一件新置办的衣服。衣服本身也就不怎么脏,但秀姑洗得却极为卖力。她自知这家人对她虽然不是诚心实意的,但是人总得讲个良心。非亲非故的人家给自己穿给自己吃,这就是天大的恩情。

第二天的时候,县里的刘志超托人给秀姑送来一身衣服,说是凑着边角料给秀姑做的。刘志超毕竟是出了名的好裁缝,也没有给秀姑量,估摸着做出来就是恰好合适。秀姑换上以后,不仅贴身,而且还十分好看。虽然是边角料做的,但是刘志超把边角都藏得十分隐秘,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只是裤子用的是翠绿色的布料,衣服是纹缎白,看上去稍微有些不搭。可即便如此,秀姑已经欢喜的不得了了。

王枝花在包头镇也算是出了名人,很快她领养孩子的这件事情就由王枝花自己自卖自夸地传了出去。包头镇的人看秀姑从来穿的都是上白下绿的衣裳裤子,人又长得乖巧可人,便都亲切地叫她“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