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润泽等两个马贼走了以后,胡雪岩回身而亡,那个背着包裹要京控的人已经走远了。看着那妇人走的匆忙,抹茶色的包裹背在身后,风一吹衣衫飒飒,胡雪岩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声:“这世道究竟还是难啊。”
听到胡雪岩这么说,七姑娘皱了皱眉眉头:“这位姐姐她要打京控?”
赶马车的小陈问道:“老爷,打京控是干什么?是去京城里打官司吗?”
胡雪岩点了点头:“没错,打京控就是戏里面常说的告御状。很难的啊。”
七姑娘久在江湖上行事,所有的恩怨都是自行了断,表说是告御状,就是有地方官员前来插手,都会被认作没义气。她对打京控也不是很了解,于是问道:“相公,打京控很难吗?”
“谁说不是呢?要知道,打京控肯定是地方上有冤情,而地方官又判错了,要不然这人也不可能千里迢迢上北京告御状。”
七姑娘听了默默点了点头,但是小陈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就一定是县太爷判错了?没准是这些人本身就刁蛮,非要枉法吗?”
胡雪岩摇了摇头:“你可知道京控的律例?”
小陈摇了摇头,胡雪岩在小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说道:“这打京控在大清律例有专门的规定,共三十条。这三十条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要求都察院的,若是都察院官员不认真查属御状,便有失责之罪,而剩下的二十九条,全都是给这些告御状的人规定的。要是案情没冤情,告御状的人要被发配,要是省按察司过问了直接越级告御状,要治重罪,要是御状写得不真实要发配。二十九条,规定之严格实在是让人害怕,但凡是有一点点侥幸枉法的意思,都逃不过这二十九条律例,甚至有不少确实有冤情的案子,也往往因为这二十九条律例,不但没有澄清冤情,反而加重治罪。”
小陈闻言一愣,转而感慨道:“这也太没有王法了吧。”
胡雪岩一笑:“我说的这二十九条就是王法。”
小陈不知道说什么了。
胡雪岩感慨道:“所以这告御状,一定是地方官员判案之后不服,到按察司告状,重申结果还是不服,才能够告御状。而且你刚刚也看到了,告御状难不光难在京都的都察院,更难在这一路的行程。告御状要是有结果,地方官员从一省大员按察司使到当地县令,都有失察之罪,所以地方上往往会找人,就好比冯长水这样的麻匪,来拦截告御状的人。轻者直接把你的诉状和盘缠给抢了,重则直接把你给杀死,让你搞不成御状。你说说,这样的情况,要是没有天大冤情,谁还敢去告御状?”
小陈听完一脸的不解:“那这规矩也太严格了吧。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老百姓活该被冤枉?”
胡雪岩感叹道:“这谁知道呢?反正有人告御状,那就是民风刁蛮,是治理国家不好的情况。”说着胡雪岩看了七姑娘一眼,说道:“这事儿侄儿也跟我说过,说孔夫子曾经说过,听诉讼的目的是为了不让有诉讼。在我们这里,不让有诉讼不是说让大家伙儿都过得好,没有诉讼上诉,而是组织老百姓上访诉讼。想当初嘉庆皇帝在世的时候,告御状还很简单,皇帝爷自己也晴子阅读诉状,可是到现在,哎,不说也罢。”
因为这一件事儿,路过余杭县的时候,七姑娘和胡雪岩都不是很开心。小陈也感觉到车内的沉闷气氛,赶紧加快速度赶车。
不过到了杭州境内,胡雪岩一想到能够马上见到自己的目前,而七姑娘想着能够见到翠环和母亲,心里也有点兴奋。她想着自己怀了孩子以后,胡老太太定人十分宠溺。
回到胡府之后,果然胡老太太亲自出门迎接,看到七姑娘也眼神灼灼,着急地过去搀扶。只是两个人环在一起后,也不知道是胡老太太在扶着七姑娘,还是七姑娘在扶着胡老太太。
看到老太太对自己如此珍宠,七姑娘心中高兴,却也害怕胡老太太架着自己不小心摔倒了。赶忙说道:“妈,日子还少,我现在自己走路也没有问题的。”
胡老太太眉头一皱:“可别这么想,安心在家里养着,不能再去外面了。你这孩子,从小在江湖上晃荡,身子不知道落下了多少毛病,乘着这个机会,好好养养身体,说不准能把你的老毛病都给养好了。我告诉你,当初我怀上光墉之前,老师咳嗽,腰也很疼。不过那时候家里面富裕,我怀着光墉的时候吃得好,最后月子坐得也踏实,结果光墉生下来以后,我那些老毛病就全都没有了。”
七姑娘赶忙说道:“妈,那是相公他天生福气。”
“你就知道给他说好话。”
巧云则迎到了胡雪岩怀中,一脸高兴的问道:“这次回来住几天?”
胡雪岩拉住巧云的手,说道:“没什么事情应该就不走了,在杭州好好呆着。”
胡老太太一听这话看向胡雪岩:“说的是真话?”
胡雪岩点了点头。
老太太眉头一皱,嘴巴却忍不住咧开了花,佯装生气地说道:“这才像话,都说你胡光镛是个大孝子,可是把你老娘仍在杭州,一年也不见几面,哪里是什么孝子?比那些不孝子还不如。你哪怕就是不给我吃喝,每天跟我吵架,我心里也高兴啊!”
胡雪岩说道:“娘你说的什么话,我哪里还能不管你。您在家里待着不也挺舒坦的吗?”
“哼,我贪图你这宅子啊?难不成离开你我还就不能活了?”
巧云插嘴道:“娘可会纺纱织布,一个月赚好几两银子呢。”
胡雪岩闻言一愣:“娘,你又开始纺线了?”
老太太瞥了胡雪岩一眼:“你管得着啊!”
看到大家讨论的热烈,老太太心情也出气地好,罗太太也赶紧凑上来,想跟着说几句,可是她一道跟前,胡老太太胡雪岩,七姑娘以及巧云,立马都淡了笑容,变得拘谨了起来。
罗太太顿时有些不知道如何自处。他平日里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物,已经有了一种淡淡的上位者气息,神情动作不自觉间就流露出一种严肃和认真,让大家都不敢过分放肆。
七姑娘看到罗太太神情一僵,赶忙上前说道:“姐姐,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罗太太赶忙接住七姑娘的手,说道:“是呀,又大半年了。这次既然光墉不走,咱们可能好好唠唠嗑。”
……
回到杭州安定下来以后,胡雪岩愈发感受到杭州人对自己的善意。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问候七姑娘的消息,甚至有杭州人特地把家里的好吃的送过来,让七姑娘进补。这让胡雪岩心里万分的感动,听着大家“胡大善人”的称呼,胡雪岩饮水思源,越发觉得是庆余堂余掌柜做得好,才让自己得了这么个好名声。
于是回到杭州的第三天,胡雪岩就专程往庆余堂总店而去,想要好好谢谢这余掌柜。
庆余堂经历了几多年洗礼,变得愈发稳重,还没有走进去,就能够闻到浓浓的药香。在药香肆意中庆余堂几个大字亮堂堂在日头下放着光,隐隐竟然有种拜年老店的样子。
胡雪岩叹了一口气,往正堂走去,可是刚进去就看到有不少人再排队看病抓药。胡雪岩害怕打搅到这些病人,便直接绕到了后门。
走近后门,亦有人在守着。看到胡雪岩,那人吓了一跳。当初庆余堂开张的时候,左宗棠亲自前来,鸣炮贺礼,给这些庆余堂的伙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看到胡雪岩,伙计赶忙半跪就要请安,胡雪岩赶紧扶住,说道:“不必如此,现如今我身无官职,何必几多客套。”
那伙计被胡雪岩踏实扶住,便没有再跪,高兴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进去通禀余掌柜!”
胡雪岩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我自去寻他。”
走进庆余堂之后,看着走廊上自己亲自操持挂在墙上的中药牌子,胡雪岩十分感慨,这些东西在自己眼前仿佛还是昨天挂上去的,可是如今的庆余堂早已经遍布全国,隐隐有和北京同仁堂分庭抗礼的势头。
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胡雪岩正要呼喊,却突然听男人的呜咽声传了出来,这声音悲凉异常,断断续续,显然是人已经哭得不能自已。伴随着哭声,还有余掌柜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胡雪岩驻足一听,只听到两人对话。
“余兄,我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呀!”
余掌柜叹了一口:“这又有什么办法,你我虽然都知道杨兄的为人,可是白纸黑死,判书已经批了下来,即便是杨兄的姐姐上京告御状,也很难再平反了。”
那人哭声一顿,说道:“这,这真是苍天无眼啊!可让杨兄怎么办?你是没有进牢狱中看过,杨兄现在披头散发,浑身伤痕,人都瘦了一圈。想想杨兄何等的风流人物,到如今,竟然落魄到这等地步。谁能救救他呀!”
余掌柜叹了一口气。显然也是很无奈。
胡雪岩紧紧皱着,走进了堂中。走进堂里之后,只见到余掌柜和一个容貌清健,半冉胡须的中年书生坐在一处,两人中间的额桌子上则是两瓶见底的花雕和几盘小菜。
冷不丁看到胡雪岩,余掌柜也是一愣,紧接着大喜:“东家,你怎么来了?我前几天去外面运药材,今儿刚回来。本打算去府上道喜,可来了客人。”余掌柜指着那中年书生解释道。
胡雪岩淡淡一笑:“现在庆余堂生意做这么大,就不必再亲自操劳了,吩咐人下人去就行了。”
与掌柜连连摇头:“那可不行,那些毛头小子哪里知道药材的好坏。”
中年书生一脸茫然,对于这个突然闯进屋子里还没有被性情急躁的余掌柜责骂的人有些陌生。
见状余掌柜赶忙介绍道:“东家,这位是我的私交好友,同治六年的举人吴以同。吴兄,这位就是我的东家胡先生,曾经坐过咱们浙江的布政使呢。”
胡雪岩赶忙摇头:“都是虚职,虚职而已。”
那叫做吴以同的先生干帮忙起身,双手都有些颤抖:“您,您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哈哈一笑。
余掌柜则有些不高兴:“吴兄,怎学得世俗凡夫一般说话?”
吴以同手有些颤抖:“是,余兄教训的是,小生失礼了。
胡雪岩一摆手:“不必太客气,吴先生这是看得起在下。刚刚在门外,好像听得吴先生这里有什么冤情?”
胡雪岩这么一问,吴以同和余掌柜眼睛对视一眼,两个人眼中满是光芒。转过头来吴以同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给胡雪岩给跪了下去。
胡雪岩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吴先生举人出身,我只不过一介白丁,怎能消受得起?”
吴以同或许是急病乱投医,或者是脑子突然开了窍。他这些日子来整日想的都是如何帮杨乃武洗刷冤屈。可是上天入地,毫无门路。昨晚他在自家书房散乱翻书,无意中看到顾远平的金缕曲,竟然直直哭了一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诗词中的情形,与自己和杨乃武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啊!此时此刻,他看着胡雪岩,便仿佛看到了天大的希望,这胡先生,难不成就是自己命中注定那个纳兰容若不成?杨乃武能否昭雪,全指望这贵人了。
胡雪岩虽然上去死命搀扶,可是吴以同就是不起,他泪眼朦胧地说道:“胡先生,我吴某人一生虽然没有什么功名,但是跪天跪地跪父母,不曾对其他人屈膝。今日一跪,还望先生为我兄还一个公道啊!”
看到吴以同如此郑重其事,胡雪岩有些好奇:“这杨乃武是何人,又有何冤屈?”
余掌柜在一旁帮忙说道:“东家,杨兄使我们浙江出了名的一个书生,也是同治六年举人。他是真冤啊!”
胡雪岩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们两个人说的话。但是到底冤从何来,你也得先坐下,咱们慢慢说。说清楚了,我要是能帮忙,一定帮。”
余掌柜说道:“您跟左大帅那么熟识,现如今的浙江巡抚杨昌浚又是左大帅的老部下。您一句话的事情,这件事情一定能够成!”
吴以同点了点头。
胡雪岩一笑:“还是先说说冤情吧。就算是我现在立马去给左大帅写信,也总不能只写一个杨乃武的名字,你们说是不是?”
吴以同赶紧点头:“是,胡先生说的是。”
余掌柜在一旁附和道:“就是,也不知道先把话说清楚。”
吴以同和胡雪岩一愣,看向余掌柜,那眼神在说:“分明是你着急地要让他去找左大帅的。”
余掌柜不自觉,拉了个凳子给吴以同递过去:“怎么,你还打算让我东家一直扶着你啊!”
吴以同慌忙站了起来,拍了拍长袍,说道:“多谢胡先生,我这就跟你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
胡雪岩点了点头,说道:“看两位的表情,这件事情必然不简单。而且刚刚余掌柜说好需要经过左大帅过问,显然杭州督统已经不能管的了。一个书生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牵扯很多。我回来杭州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上京高御状的人,她差点被马贼给劫了。想来那人应该就是你所说的杨乃武的姐姐了。”
吴以同还没有说,胡雪岩便把自己知道的先说了出来。吴以同听完一脸担忧:“什么?杨二姐竟然遇到麻匪了?”
“不必担心,看来确实是了。既然被我撞到了,她自然没事儿。”胡雪岩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关系到告御状,而且事情还出在左大帅旧部下管辖的浙江境内。杨昌浚这人他听说过,浙江本来是曾国藩担任总督,左宗棠,后来又归了李鸿章。浙江赋税居全国之首,性办洋务,各方都需要浙江赋税来操守。左大帅坐镇南京之后,想办法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杨昌浚给安插到这个位置。而杨昌浚本人和左大帅脾气差不多,刚愎自用脾气暴躁,是靠着军功积累才走到二品大员的位置上。光凭借现在这一点点零零散散的消息,胡雪岩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好办,确切的说是很难办。
杨昌浚刚刚在浙江上任不久,李鸿章还想方设法地想把杨昌浚拉下马。此时又摊上了浙江有人告御状。要是这御状要是告成了,必然是大冤,李鸿章那边完全可以通过各方手段给朝廷上书,给左宗棠施压,把杨昌浚给撤了下来。
自己在政党上,是依附于左宗棠的,此时要是帮助吴以同口中的杨乃武平反,可就是在给左大帅摸黑。这件事情,自己最好还是不插手的好。可是,看吴以同这样子,这件事情必然有天大的冤屈,自己既然遇见了,又如何能够不管呢?
看到胡雪岩低头沉思,吴以同不敢发话,静静看着。
胡雪岩一抬头,两个人都一脸热切地看过去。胡雪岩给余掌柜招了招手:“让人给我倒杯茶来。吴先生,你先把杨乃武的事情,从头到尾好好给我说一遍。”
吴以同欣喜若狂,赶忙开口讲述,清朝末年轰动天下的“四大奇案”之一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慢慢浮现在胡雪岩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