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又进城了,还是那样大摇大摆。奇怪的是这次他们没有妄开杀戮,而像是在细心的寻找着什么。
看着街面上的乱象,中元已无心再在阳江城里待下去了。
这日清晨起床,他坐在镜子前让太监给自己梳头。抬眼望去,他见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憔悴,又有些苍老。
微叹一声,他依稀记得先帝四十岁时依然还是那么英俊潇洒。可自己才三十挂零,就已经长皱纹了。
按下心中的惆怅,他忽从镜中看见那梳头的太监慌慌张张地往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拿出来!”
微微一怔,太监目光闪烁,仿佛在遮掩:“什么?”
“袖子里的!拿出来!”面沉似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见皇上就要动怒,太监没办法,只好从袖中掏出那根藏起来的白头发躬身呈递。
“皇上!”看着中元微微抽搐的嘴角,太监的声音已然发抖,“奴才发誓,这么多年就这一根!”
一根也是白头发啊!
摆手让太监退下,他又把镜子拉向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忽然变得很模糊。
这还是自己吗?
又想起棋社中那少年俊俏的脸庞他心中酸酸的。
拿过纸笔,一幕幕往事不禁涌上他的心头。自金小姐远嫁西镇至今,十三年过去,无论是治国、齐家还是平天下,亦或是内心的情愫,自己都是一无所成。忍受曼云陀的欺凌也便罢了,如今一个棋社的毛头小子竟也成了拦路虎,挡在身前叫自己进退失据。
古今中外,还有像自己如此窝囊的皇帝吗?
忽觉愈发悲愤难当,他提笔在纸上刷刷点点填了一首西江月:
一十三载碌碌,三十一年庸庸,自古多情天地空,半生不见女红;夜半月下听曲,醉卧烟花巷中,庭深艳蝶落芳丛,任由风雨惊梦。
柔柔细雨,飘落无声,像是无数蚕丝,千条万缕,荡漾在半空中,又似迷漫的柔纱,遮遮掩掩,将阳江城紧紧笼罩。
已决心离开这伤心之地的中元此时的心绪也如这薄雨一般,凄惨悲凉。
原本应该和陈家做个告别,可是他似乎再也没有勇气踏进隔壁的那个院子。他害怕面对晓遥,害怕面对黯然的往事。
无奈,他只好写了一封书信留在书房。信上只说清明将至,自己要回家祭祖,来不及告别,另有纹银一百两留在书房,权当是给晃儿上学用。
待到雨住已是黄昏时分。
下人们收拾好了东西,便拥着中元和赵宫赞坐上马车悄然出门。车内异常的沉默。中元不说一句话,只是闭上双眼,似睡非睡,弄得赵宫赞也不敢出声。
两天前,赵宫赞把赌坊赢了陈继善的事说给中元,本以为他听后会笑逐颜开,不想换来的竟是这般景象。
中元知道赵宫赞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可他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晓遥。他甚至认为,将晓遥当做赌注,那是对她的亵渎。在中元的心中,晓遥是那么的神圣,就像寺庙中的神佛,不容冒犯。
有时候中元会想,这辈子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人还不多。晓遥算一个,金小姐也算一个。自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都没化解对金小姐的思念,更何况对晓遥呢?恐怕之后的余生都要在惋惜和悲痛中度过吧。
看了看在一旁打瞌睡的赵宫赞,中元蓦地有些后悔。假如那日听从赵宫赞的谏言不出岭南关,那自己便不会在阳江遇见晓遥,心中更不会如此伤痕累累。
车马一路奔向北门,就在快要出城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猛一睁眼,赵宫赞在车内低声问道:“怎么不走了?”
车外,一侍卫答道:“城门口站着一个孩子,让咱们停车,说是要见当家的!”
“混帐!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忽然有些恼怒,赵宫赞撩开车帘便要下去观瞧。自从跟着皇兄出了关,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浸泡在慌恐和不安之中。如今眼看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实不愿再节外生枝。
“慢着!”伸手拦住赵宫赞,中元好像愿意去见见那个挡驾的孩子。
“当家的!”看了看还在闭着眼的皇兄,赵宫赞头顶不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咱搭理他干嘛?现在城里这么乱,保不齐……”
摆手不让赵宫赞再说下去,中元缓缓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抖擞精神走下车去。
车前站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破洞,一看就是个要饭的。
偌大的城门口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中元没多想便迈步走到他的身前。
“你就是这伙人的头儿?”打量中元片刻,孩子边说边抹了一把鼻涕。
“正是!”
见中元点头,小破孩便将手中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纸递到他面前。
接过那纸来展开一看,中元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几个字,犹如支支利箭直刺他的胸膛——欲知杀害郡马真凶,速速孤入来雨轩,过时不候。
赵墨的死竟和来雨轩有关!
多少年了,六扇门对此苦苦追查无果。韩柯和汪洋海把所有的事情都召了,唯独不认杀害赵墨。为了这件事,自己没少斥责于铁,如今这天大的谜团,竟隐藏在那小小的棋社之中。
“是谁给你纸条?”愣了半晌,中元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递到小破孩眼前。
小破孩笑着接过铜钱,摇了摇头:“是一个老头,我不认得!”
中元还想再问他些什么,可是那小孩却攥着铜钱三步并两步地跑开了。
“当家的,怎么了?”看着皇兄眉宇下惊诧,赵宫赞预感大事不妙。
把那纸条紧紧握在手心,中元沉声对赵宫赞道:“你们不要回那院子,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去一趟来雨轩。”
几个月来,赵宫赞的心一直悬着。阳江混乱不堪,又没有大越的一兵一卒,一旦有什么危险,自己这点人根本无能为力。如今皇上心灰意冷,正是脱离虎口的好时机,可眼看着就要出城北返,不想却被一个孩子给搅了。
暗暗憎恨那多事的孩子,赵宫赞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他匍匐在地,脑袋用力地磕着地上的青石,连声音都颤抖了:“当家的,我求您了!就跟我回岭南关吧!”
虽知赵宫赞是在担忧自己的安危,可一想到还在狼窝受苦的舞阳,中元的泪水便直在眼眶里打转。摇了摇头,他下定决心,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找出杀害赵墨的真凶。
“不许跟着我!”苦叹一声,中元的语气异常坚定,“若是一个时辰我还没出来,你们就把来雨轩围了。那里藏着杀害赵墨的凶手!”
望着皇兄渐去的背影,赵宫赞心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害怕这是苗人的毒计,便吩咐手下的侍卫悄悄跟在中元左右,严密注视来雨轩发生的一切。安排妥当,他自己则跨上快马飞奔至岭南关搬请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