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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2017-03-16发布 3596字

三个时辰前。

一棵潇潇梅树之下,一身着翩跹红衣的女子负手立于树下,三两片青梅花瓣凌乱散落在她的罗裙上,将她妆点成一个清新雅丽的美人儿。只是这美人儿现下却紧皱眉头,粉拳紧握,她凝神看着眼前几片旋成卷儿飘落的青梅花瓣,眉头愈皱愈紧。突然,她左手长袖一挥,一根细若银丝般长线从她袖中倏地抽出,眼前几片或上或下的青梅花瓣尽数被劈成两半,像几只垂死的蝴蝶一般落在地上,了无生气。

“谁?!”闻得身后似有声响,红衣姑娘眉头一皱,侧脸凌厉问道。

胡戈言从不远处走上前来,淡淡说道:“姑娘好厉害的本事!”

红衣姑娘回过身来,胡戈言看清她的正脸,他微微一愣,继而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他这反应倒使得红衣姑娘笑了,她轻轻翘起指尖,拈起肩上残存的青梅花瓣,似有些挑衅地看着他,继而轻声问他道:“胡公子难道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小女子吗?”

胡戈言两道剑眉之下黑漆漆的眸光聚得更深了,他抬眼看向红衣姑娘,这姑娘本就生得美艳,一袭红衣衬得她于美艳之上更添妖治,她那一抹似乎掌控一切的笑意使得胡戈言很不舒服。

“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在下不喜欢兜圈子!”胡戈言话说得直截了当。

“哈哈哈!”红衣姑娘仰面一笑,她伸出手指轻勾胡戈言的下巴,却在凑近的途中因胡戈言凌厉的眼神止住了动作。红衣姑娘不以为意,她收回玉手,轻声笑道:“啧啧啧,胡公子真是守身如玉啊!你难道不知,你那心爱之人还有个未成婚的夫婿?不如,胡公子就跟了小女子,小女子难道不比跟那梦青瑶强?她有我美吗?有我本事大吗?小女子绝不会逼你整日说什么情情爱爱。怎么样啊胡相公?”

红衣姑娘说话之时,绕着胡戈言周身步了几步,还时不时挑着衣衫撩拨,形色之中尽是媚态。她本以为这些对付男人的招数对于胡戈言同样奏效,可不想胡戈言却不为所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厌恶之色也愈深。

红衣姑娘惰了兴致,索性也不再撩拨,她站定在胡戈言面前,只是脸上依旧一副将他掌控在手心的淡定神色。

“姑娘设了这么久的局,也该让在下晓得你的芳名吧?”胡戈言幽幽开口,只是他看向她的眼色,远没有他的说话语气那般气定神闲。

胡戈言话中强压的怒气使得红衣姑娘愈发张狂,她笑了一笑,幽幽吐出两个字,“月半。”

此红衣小女子确是月半,但她早已不是在天宫与魔界那般清丽,如今她常常装扮妖艳,下手也愈发狠厉,用灵雀的话来说,她现如今倒像是向来以狠绝著称的魔君离殇之女了。

月半轻声道出名号,她只管看着胡戈言,她很清楚,现如今要求自己的可是他。她看着胡戈言走向那棵自己恨之入骨的青梅树下,看着他轻柔抚弄枝头的一朵青梅花,听他幽幽说道:“此时并非青梅花开的季节,想不到这里的青梅开得这样好。”他看着青梅的眼神温柔而又细腻,藏着浓烈深切的情意。

“是吗?”月半冷笑一声,只轻轻一挥衣袖,胡戈言眼前的那株青梅瞬间化为灰烬。

对于这株青梅突然遭受的摧毁,胡戈言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回过身子,然后淡淡的看向月半,他的眸子不再凌厉,而是清淡如水,似乎早已将她看穿。

“在下现如今需要什么,月半姑娘不是早已替在下备好了吗?从金府开始至如今,姑娘这盘棋下得不累吗?”

月半笑笑,并不吃惊。的确,在金府的那个晚上,在她将回月丹送至胡戈言手中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不愧为梅宁阁梅先生的爱徒,胡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你那师父,眼中心中都是你那心爱之人,你说他不会是想抢他徒弟的女人吧?”月半斜眼看向胡戈言,故意说出这番话似是耍弄。

“姑娘嘴巴放干净点!不要脏了你的这张脸!”月半这话激怒了胡戈言,他双眉一皱,凌厉的眼神像两把尖刀齐齐射向她,语气冷冷的,满是怒意。

月半被胡戈言的话激怒,她猛地一甩衣袖,愤恨道:“不是吗?你师父那个老不死的竟也被她迷住了,还教什么驭云术?!哼!真是可笑!果然天下的男人都是贱蹄子!”话音刚落,月半却霎时变了副模样,她大笑了几声,随即凑近些,媚笑道:“还是,你想借此机会把那个贱人让给他?让她尝一尝其他男人的味道?”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倏地落到月半还残存着笑意的脸蛋上,那张俊脸上立时多了几道血印子,显然胡戈言适才的那巴掌是暗暗运了功的。

倏地受了这巴掌,月半立时抬眼看向胡戈言,胡戈言面不改色,他此时甚至不愿再与这个已被嫉妒淹没的疯妇说半个字。他的厌恶尽摆在脸上,月半不傻,她看得真切。原本是因为恨屋及乌,她不想那么快让他得到他想要的,只是现下,她迫切地想让他走,半刻也不想再见到他。

“拿着你要的东西,滚吧!”月半手起手落,一个玄色小瓶就到了胡戈言手中。

月半说完便一如最初,转身背对着胡戈言,负手而立。胡戈言紧握着小瓶,对着月半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便转身疾步走了。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月半仰头看了看万里无云静若湖面的天空,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泪水滑过那几道血印子,有种咝咝啦啦的疼痛感,那泪竟是上好的良药,几道血印子竟倏地消失不见,那块伤处恢复如初。

她本就是掌管仙药的神仙,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医病的良药,这许多年了,除了心疼,也没有哪个地方还能疼了。月半竟有些感谢适才那片刻的疼痛,起码能告诉她她是活着的。

“姐姐,你流泪了。”一旁的灵雀比月半矮上半个头,她微仰的一张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姐姐,从灵雀最开始见到你,你就不曾开心笑过。”

月半不去看她,依然看着那片波澜不惊的天空,“这会子,依宇殿上的雪花应该飘得很美吧?离开了,真是想念啊,那时竟不觉得。”

“姐姐想念依宇殿了?灵雀陪姐姐回去就好了。”灵雀也随着月半望天,但是如何看也看不出什么有趣的景致。

“姐姐,你看什么呐?”

月半淡淡一笑,竟有些痴傻,“你说,这淡淡的一片天空,像不像公子波澜不惊的面孔?”说到此处,月半笑了一声,“嗬,明明是个少年郎,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看着真让人心疼。”

灵雀笑笑,“姐姐想念依宇殿是假,想念公子才是真!”

“是啊,几百年了,我守着依宇殿,守着他。灵雀,一晃几百年了!”月半忽的转首看向灵雀,眸子里沁满泪水。

“姐姐,你别……”灵雀唤了一声,没再说话。

月半对她安慰地笑笑,她缓缓转身,两束长袖子一挥,轻纱薄幔随着她的转身纷纷置于身后,此时的她方才有在天宫时身为天帝小女儿的霸气与傲气。这傲气竟让月半也有了一时的恍惚,当年她执意不喝忘尘水,为的是不忘父君和众姐妹,如今几百年过去了,父君早已归于尘土,她是仙界叛徒,除了年少交好的嫦娥,哪还有什么姐妹愿与她往来?昔日天宫,对月半来说,早已是前尘往事了。

父君直到归土也未能原谅月半,他气绝之前用尽最后一丝法力设了结界,给这个他昔日最为疼爱的小女儿亲手覆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月半这几百年是熬过来的,她在依宇殿冰冷的缝隙中将自己折磨成如今这个非仙非魔的模样,愈发堕落的身子,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住了。

鼻子有些发酸,月半拼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如此悲悲戚戚?!

“灵雀!”月半轻唤了一声。

这丫头是月半捡回来的,初见时她只是魔界一株枯树上卑微的小雀鸟,是月半用精气将她一天天养成了人形。与其他魔界之人不同,这只小雀鸟的眼神充满稚气,这让月半看到最初的那个自己。月半待她如妹,也算是聊以慰藉自己孤单的心。

“姐姐,怎么啦?”灵雀忙走近些。

“给姐姐一片灵羽好不好?”

“嗯!姐姐要灵雀什么,灵雀就给什么!”灵雀很爽快,随即从身穿的黄衣上抽出一根丝线,那丝线立刻变成了一片小小的黄色羽毛。

月半有些抱歉,她轻轻地揉揉灵雀的头,然后柔声问她:“疼吗?”

怎么会不疼?每一片灵羽都蕴藏着灵雀的精元,生生拔了受的是锥心之痛。可灵雀却抿着嘴强忍着疼,她对月半笑笑,装作无事的样子,“姐姐,不疼,又不是第一次了,灵雀都习惯了。”

灵雀说得无心,但这句“习惯了”却让月半的心再一次揪紧,她没再说话。她将那片灵羽用功力升至半空,然后手下运功,那片小小的羽毛霎时被一团红色火焰包裹,然后缓缓化为虚无,之前化为灰烬的那棵青梅树又郁郁葱葱了。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从月半要她的灵羽,灵雀就知道她的傻姐姐又要做傻事了,她拔下灵羽疼,姐姐为恢复一棵青梅树耗费的功力更疼。

“公子对姐姐太不公平了,灵雀不喜欢他!”灵雀别过脸去,她不忍看到姐姐忍痛微笑的模样。

“我伤了他的青梅,公子会不高兴的。”

这些年,她与雪公子,纵然他对她比依宇殿上的寒雪还要冷,但她还是忍不下心对他决绝。他下在她身上的咒,剜心之痛是她伤害天地间任意一株梅树必须经受的代价,这就是她陪伴他几百年的回报,也是他赐给她的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可笑吗?小灵雀。”月半对灵雀痴痴一笑,又何尝不是在笑自己这些年的痴傻呢?

月半歪歪扭扭地走近灵雀,随即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用一双被泪水泡红的眸子望向她,似是在她身上寻找些许安慰。“可是你知道吗?一旦爱上了,再聪明的人都会变成一个傻子。嗬!那个胡戈言不也是个傻子吗?”

月半说着,强撑着身子起身,虚虚实实的往前踱了几步,这株死而复生的青梅树似乎比之前更加富有生命力了。月半伸手接过一片随风飘落的青梅花,痴痴地笑了一声,“傻子,都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