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灰蒙蒙地降临了。它裹挟着厚厚的云彩,把星星和月亮的光芒全都遮住。
琴室里昏暗的灯光下,非离呆坐蒲团,心中还在想着白日里来的那个人。他不明白,那个人赢了所有的棋客,怎么就单单输给了自己?还有,他搞得如此轰轰烈烈,一局一两银子,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想把自己引出来?
对,他就是在等着自己出来。打败那些棋客,故意放话让伙计来找自己,一切都是按照他事先谋划好的来进行。
可是那个人要见自己做什么?自己的人生轨迹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啊?
难道……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中闪过:会不会是因为晓遥呢?
“离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倏地打断了非离的思绪。
猛一回头,他只见光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爹!”
“嗯!在想什么?”看了看儿子紧锁的眉头,光叔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没……没想什么……”掩饰着自己的思绪,非离不想让父亲知道白天发生的事。
“下午有人和你下棋了?”然而光叔还是知道了。
“嗯!”
“知道他是谁吗?”
看着父亲的眼睛,非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冷笑一声,光叔突然面露杀气,那张脸在烛光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恐怖。
“是他!”
忽觉自己的身子猛然抖了几下,非离心中便是一惊:“爹,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光叔的声音有些兴奋,他掏出一张纸递给非离,“这是他住的地方!爹废了一只胳膊,不中用了,这次全靠你!。”
非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家族几百年的使命今晚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光叔期待的眼神使非离没有时间想得太多。赶紧换上一身夜行衣,他伸手摘下墙上的那把剑。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切不可像爹上次那样失手!”深吸一口气,光叔的声音都发颤了,几滴泪水旋即从眼中掉了下来,“当初我放弃你娘选择你,就是为了这一天!”
非离就在光叔的殷切期盼下出发了。他的家族肩负着一个几百年的使命——刺杀皇帝!
为了这一天,二十几代人等了六百余年。
小时候,非离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并不当真。谁会为了杀皇帝而等几百年呢?虽然父亲逼自己练武,可想来那都是为了强身健体。然而当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父亲奄奄一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相信了。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宋主北上,天命昭然。然亦有陆秀夫、张世杰之辈,执迷不悟,抗拒天兵。前军偏将也迷朵,武艺超群,赤胆忠心,亦朕之宗族,特命潜入宋营,见机行事,斩杀陆、张。功成之后,旋即还朝,已慰朕心!”
也是自从那一刻起,大元皇帝忽必烈大汗给自己祖先的那道旨意便深深地扎入非离的心中。他明白,自己的家族从也迷朵那辈起就肩负着除掉张氏一脉的使命。他也清楚,祖祖辈辈的人等了又等,仍然没有一丁点的机会。可圣旨上写得清楚,自己家族的人只有行刺成功后方可还朝,才能回到草原上的家。
六百余年,自己的家族世代守望,他们没有因时代的变迁而困惑,也没有因人丁衰弱而退缩。所有人的墓碑全都面北而立,只能遥望故国河山。无论生死,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掉张氏皇帝,荣归故里!
遥想当年也迷朵领旨而行之时,他是否会想到,六百余年后这个艰巨的使命会因那么一个偶然的机会落在他一个数不清多少代的后辈身上?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人间已然沉睡,除了一两声犬吠之外,冷清的街道再无一点动静。
这一路走得一步四望,非离将身子紧紧贴在房屋的墙根。其实他根本不必这样。这座阳江城已经好久都没有巡夜的人了。此时他即便手握明晃晃的宝剑,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也不会被人发现。可是依然他走得很轻,很小心。
一阵风忽地迎面吹来,使非离感到阵阵凉意。
这个时节的风不该这么冷啊!
借着身上的寒栗,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夜晚啊!父亲拖着残废的右臂,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后事。那一刻,自己以为父亲必死无疑!
可父亲的表情却没有半点的忧伤。他反而有些高兴。父亲告诉自己,祖先们的心血并没有白费,他终于见到了皇帝,并差一点就杀了他。虽未得手,但父亲却明白了这样无休止的等待并非没有意义,只要等下去,就会有机会。
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那眼神和今夜的一模一样。
非离找到了纸条上的院子。那院子看起来很大,有十几间房,可他不明白,好好的一个院子里为何还要用一堵墙隔开。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向院内。石头落地的声音很清脆,在一连串的撞击地面后,便消失在院子的尽头。
院中没有看家犬!
就在要纵身翻墙之时,非离却被心中的沉思牢牢锁住了。如果今夜得手,那大越会变成什么样子?苗人会不会趁乱夺走皇帝老儿的江山?如此一来,大越的百姓肯定还要再遭涂炭。阳江城必定首当其冲,像晓遥这样的柔弱女子一定不会幸免于难。
对了,那时还能见到晓遥吗?父亲肯定会带着自己和祖先的英灵漂洋过海地回到草原,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家乡。可晓遥呢?她会忘了自己吗?也许这一生注定与她无缘吧!
忽然感到有些伤感,非离随即很羡慕自己的祖先。虽然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可毕竟还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结婚生子。而自己呢?回到那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家乡”,享受着大元皇帝给自己的无限尊崇,在表面鲜艳的光环下,过着内心永远落寞煎熬的生活!
觉得脑袋渐渐昏沉,非离深吸一口气,略微清醒过来。一人高的院墙对他来说与平地无异。他一纵身便跃了过去。
这院子只是正偏三间房,正房的身后又是一堵墙。非离四下看看,料想皇帝必在正房而居,便轻轻上前。
舌尖点破窗棂纸,非离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他悄悄拔了门栓。门发旋即出轻微的“吱呀”声响。非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是非离第一次潜入他人宅院,多少有些紧张。从背后拽出宝剑,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此时的云层被月亮刺破了一个洞,在一丝月光的照射下,屋内的布局有些朦胧。非离看得清楚,那靠墙的床榻上,被褥叠得整齐,并无一人。
这是间空屋子。
扑空是行刺的大忌。它往往预示着被行刺者早有准备。
心头一沉,非离的头皮麻了。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和那条残废的右臂排山倒海地在他的头脑中显现。此刻,他握紧手中的宝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走!
还未等动身,一个少女的声音忽在背后响起。那声音温柔、甜美,却又带着万分的惊恐。
“你是谁?”
非离猛地转身,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面前的这个少女身穿一身白色内衣,面孔稚嫩,留海齐眉。
是晓遥。
非离又惊又喜。他怎么也没想到,肩负着家族六百余年使命的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闯进了晓遥的家。
可虽不至于有灭顶之灾,但如此打扮,又手持利刃,他真的不知如何面对她。
非离不敢再多看晓遥一眼,他害怕晓遥认出自己,忙将剑插回剑鞘,迈步就往外走。
“离,是你吗?”
虽然来人穿着一身夜行衣,又蒙着面,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还是那么闪闪发亮。这双眼睛曾多少次凝视着自己,晓遥是不会认错的。
那日在江边钓鱼后,晓遥便再也没去来雨轩找过非离。一个姑娘的在即将献出初吻的那一瞬间被无情地抛弃,如此的尴尬和羞恼谁人能受得了?
然而,她心中却期盼着非离能够主动地来找自己。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可是阳江城就这么大,若是真心想找就一定能找得到。
她只需非离站在面前对自己微微一笑,甚至不用他说一句道歉的话,自己便能原谅他。
晓遥在心里构建了无数重逢的场景,那些场景美得不能再美,仿佛就是上古传说中的画面。可是她万没想到的是,现实中的非离竟然拿着一把剑,穿着比这漫漫长夜还要黑的衣服出现在父母的房中。
他,究竟要干什么?
“离,我知道是你!”紧紧盯着非离的背影,晓遥的声音颤抖着。
非离心中一颤,知道晓遥已认出自己。然而此时若停下脚步与她相认,那整个家族六百年来的心血便毁于一旦。他不敢多做停留,想加快些脚步,却被晓遥跑上前去抱住。
“非离,你怎么了?”从身后搂住非离,晓遥把双手搭在他的腰间。
痛苦地闭上双眼,非离将手轻轻地搭在晓遥的手背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离,你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啊!”见非离沉默,晓遥已明显带着哭腔了。
非离的手在晓遥的手背上剧烈地颤抖着。他不想让心爱的人如此难受,他想说出来,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可是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殷切的眼神,还有没见过面的母亲。
父亲说过,之所以放弃母亲选择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天。忽必烈大汗的这道旨意仿佛是套在自己家族头上的紧箍咒,六百余年来,祖祖辈辈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赴汤蹈火。如果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晓遥,那自己就永远无法面对父亲,无法面对为自己而死去的母亲,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心中的矛盾越聚越大,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燃烧他体内,将他身上的血液一一蒸发。
再也忍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他一狠心甩开晓遥的怀抱,飞身踏上屋顶,几步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云彩又要遮住月光。在大地即将重新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一滴泪在晓遥脸上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