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长风没想到一年多前他送苏成晚去了岭南,现在又是他从岭南把她接回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造化弄人。
一路骏马奔驰,晓行夜宿,等赶到岭南时,已是暮冬时节。十一月中旬,沐长风终于赶到了南山郡。他摸摸下颚的青色胡渣,看看身上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胡袍,还是决定休整一夜,明日再去宣旨。
想着能早一日宣旨,苏成晚就能早一日恢复身份,沐长风一路快马急行,害得身后的众人苦不堪言。本以为来宣旨是个美差,没想到差点累去了半条命。
沐长风再次看到苏成晚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教阿福走路。清晨的阳光明媚,却不及她的笑脸光彩夺目,看到他来,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沐将军来了?可是我夫君的事有了新的进展?”
沐长风咽下心中涌起的苦涩,勉强勾勾唇角:“世子夫人聪慧,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
宣过圣旨,沐长风从身上摸出一封信来,递到苏成晚手中:“这是钟世子让在下转交给夫人的信。”
犹记得钟定尧骑马立在城门,将信交给他时那酸气冲天的语气:“我父母妻儿劳烦长风兄多多照顾,钟某不胜感激。我与内子鹣鲽情深,久别却不能重逢,还麻烦长风兄做一次传信的鸿雁,将这封信交于内子手中。”
这番话真的是说的后槽牙都泛酸,生怕沐长风不晓得他们夫妻如何恩爱一般。沐长风有些心虚,他倾慕苏成晚,可并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自认也并无露出任何端倪,钟定尧怎么会一副情敌见面的目光瞪着自己呢?
他不知道,自从他目光落在苏成晚身上的那一瞬起,就有一双嫉妒如火的双眸在背后紧紧地盯着他。
如今将这封带着自己体温的信交到苏成晚手中,沐长风觉得自己岂止是传信的鸿雁,更像是割断了自己姻缘成全别人的月老,心中酸得冒泡。
苏成晚也不避着众人,接过信直接打开,洋洋洒洒数千字,都是对妻子的思念,对离别之后的行踪却并未透露半字,信封内还附着一封小信,是写给荣国公的。
信中简明扼要的交代了如今朝中的局势,最后请他们缓车慢行,最好待春暖花开时,再进京最好。
听闻荣国公回京,沈和轩特前来送行。沈和轩能放弃京城安逸的生活、有前途的官位,跑到这乡下小县城来做个郡守,荣国公是十分感激的。他拍着沈和轩的肩膀说道:“虽说你此番外放,是为了我,但也不失是一场历练,待三年之后,咱们京中再会。”
沈和轩恭敬的抬袖行礼:“学生深受老师教诲,如今能以微薄之力为老师做点什么,是学生的荣幸。这半年学生幸得老师言传身教,如今老师终于沉冤得雪,可学生私心里却不忍老师离开,真是汗颜。”
沈和轩虽然学问精深,但书生气太浓,做事难免教条呆板,若是在翰林院编书确实是个良才,但一方为官到真难为他了。以荣国公的胆略才识,指点一个小小郡守确实游刃有余。这半年来,每每沈和轩政务上遇到困难,荣国公都会耐心的给他解惑,教他为官之道。这要是搁在以前,荣国公政务缠身,是万万没有机会的。于沈和轩来说,这半年倒真抵得上读书万卷了。
荣国公欣慰的点点头,沈和轩满腹精华,就是为官之道上缺乏了些,如今倒是有些长进。但这偏远地方做郡守确实是太委屈了些,但官员历来是三年一考核,想要补偿也只能等三年以后了。
苏成晚想把阿德托付给沈和轩,他毕竟是南山郡人,能留在家乡最好,可是阿德却摇头拒绝了:“姑姑,你能不能带着阿德,阿德会带妹妹,不会给姑姑添麻烦,求求姑姑带着阿德吧?”
除了已经记忆模糊的阿婆,只有苏成晚一家让他感受过温暖,如今着温暖就要离自己而去,阿德那颗敏感的小心脏又受了一次伤害:“姑姑是不是嫌弃阿德?嫌弃阿德的身世,嫌弃阿德脖子上的胎记?”阿德松开了拽着苏成晚衣襟的双手,一双漆黑的双眸黯淡无光,像是被遗弃的小奶狗似的,又把自己封闭起来。
苏成晚蹲下来,摸摸阿德的头,温和的说道:“姑姑最喜欢阿德了,姑姑只是觉得阿德的父母离开你,可能是有难言之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找你,难道阿德不想见见你的母亲吗?”
“阿德不想。”阿德坚定的摇摇头,在他心中早就把苏成晚当作了自己的娘亲:“阿德只想跟着姑姑,不想和姑姑分开。”
“好,那阿德就跟着姑姑进京吧!”
安抚好小的,没想到露柏也想跟着进京。估计是怕大家拒绝,露柏装做一脸向往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南山郡呢,正好有机会去京城见见世面,阿姐不会不让我跟着吧?”
苏成晚只好笑着摇摇头,也答应带他一同进京。
荣国公被平反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吹遍了整个南山郡,许多以前与钟家小院又牵扯的都纷纷提着贺礼上门。
改名叫做程弘文的程小五再一次带着南麓书院的山长上门,老山长絮絮叨叨,从儒家思想到道教文化,从四书五经到诗词歌赋,唾沫横飞的说了大半晌,喝干了三壶热茶,才搓着手道出了来意:“不知老朽能否为书院请荣国公墨宝一幅?”
荣国公欣然应允,挥墨洒下:“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老山长见荣国公停笔净手,本想着过来恭维一番,可看到书案上龙飞你凤舞的八个大字,老脸一红,竟憋不出一句赞扬的话来,墨迹干透,山长连忙拱手谢过,捧着墨宝灰溜溜的走了。
程弘文去而复返,小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的跪在荣国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先生,当日先生蒙难,学生畏缩不敢直言。学生对不起先生的教诲,学生定当引以为鉴,日日三省吾身,将来做个像先生一样的人。”。
钟珍儿在一旁看得直乐,这几日好多学童的父母仗着孩子在钟家学堂读过几日书,都纷纷自称是荣国公的门生,却浑然忘了孙木找上门时,他们落井下石的诛心之语。
“嫂嫂,听说山长曾写过一篇檄文,讽刺爹爹没把哥哥教好,还误人子弟,还把那篇檄文挂在课堂里,要求师生诵读,如今又来请爹爹的墨宝,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你说爹爹这幅墨宝,那山长是挂还是不挂呢?”钟珍儿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苏成晚也不耻于山长的做法,还不如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尚知道悔过,可山长左顾右而言他的说了半晌,只讨了墨宝,却对当日落井下石的作为闭口不谈,还真是个迂腐的老学究,于是附和着钟珍儿说道:“怎么不挂?说不定咱们走了,山长会在写一篇檄文,说爹爹傲慢,羞辱文人,然后两篇檄文一左一右,正挂在爹爹的墨宝之下。”
姑嫂两人说笑一通,只听到外面传来叫嚷时,不过多时茜草心烦的进来禀报:“奶奶,那胖妇人带着孩子又来了。”
浅草和降香先前并不知晓钟定尧的事,都赌气不再称呼苏成晚为奶奶,该回了就时的称呼。如今真相大白,两人也不用提点,顺当当的就该回了称呼。
胖婶已经带着胖三来过几次了,每次都被降香和茜草拦下,这次也不外乎。浅草轻嗤一声:“这胖妇人也忒异想天开了,非要说他家小郎才智过人,在这南山郡是埋没了人才,非求着让咱们带去京城,还说既然能带着阿德,也不差他们胖三一个。”
其实胖婶的原话十分难听,说的是都能带着那个丑八怪野种进京了,我们这种身家清白的为什么不要?
小院清浅,在这里能依稀听见胖婶还在争执不休,苏成晚不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吩咐茜草道:“你去找个好心的差役,吓她一吓,只让她别再门前闹事即可。”
茜草去而复返,钟珍儿拧着眉道:“怎么她竟还是不走?真是厚脸皮,直接打出去就是了!”
茜草冲钟珍儿展颜一笑:“是刘清泉刘郎君来了,娘子也要打出去?”
钟珍儿弄了个大红脸,气得跺跺脚:“嫂嫂,你这丫鬟可是越来越坏了,干脆嫁在这南山郡,不要带回京了!”
刘清泉就是大壮的大名,其父是一名文弱的秀才,为了让儿子将来身体强壮些,取了个小名叫大壮。
两家本已经商量着要过小定,可荣国公突然要回京,也不知清泉这次来所为哪般。
“钟娘子,我配不上你,咱们的事就算了吧。”
钟珍儿堵住欲夺路而逃的刘清泉,红着眼睛望着他:“你又不是才知道你配不上我,怎么现在才说?”
刘清泉健壮的身躯晃了晃,他眼下带青,显然已经几夜没有睡好。难受的闭了闭眼,才哑声说道:“你如今要回京,是国公府的贵女,我只是一个农夫,这云泥之别,我就是再想见你一面都难!”
“那你有没有问问我,愿不愿意为了你留下来?”
刘清泉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随即自嘲地笑笑:“钟娘子莫要说笑了,这乡野僻壤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乡野僻壤又怎么了?难道你就会让我一辈子受苦不成?你就不能为了我,闯出一片天地?”钟珍儿抛却女儿家的矜持,埋头抱住了刘清泉精壮的腰身,挤在他的胸前说道。
声音被捂住了,有些模糊不清,但在刘清泉耳中,却再没有比这个清楚的了。他不由自主的环住了钟珍儿,在她耳边保证道:“不,我不会让你受苦,你能不能等我几年?”
钟珍儿正值豆蔻年华,回京后自然是各府求娶的热门对象,刘清泉不想就这样委屈的让钟珍儿嫁给自己,又怕她回京另嫁,只好厚着脸皮无耻的求一个保证。
“五年,我只等你五年。你若是不来,我就,我就再等等看。”钟珍儿舍不得说狠话,丢下这句,再也不敢贪恋那强壮的怀抱,红着脸跑回了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