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一个什么态度出来?
作为一个老警察,陆冠华实在是太清楚警察讯问时候的那一套了,所谓我什么都知道,现在不过是要你一个态度,是不是积极认罪这一说,不是完全没有可信度,但是能够起作用的程度实在不太多,除非被问话的这个人能够拿出非常有意思的新线索出来,不然,基本改变不了既定的结果。
以前陆冠华在讯问别人的时候,就拿着这个套路碾压过无数人,直到今天自己面对着一个情况的时候,他才深刻感受到个中滋味。
是啊,当然是有机会,可这个机会实在有些难以把握,偏偏就这么遥远地旋转着,吊你胃口,惹你心思,逗你猜测,让你想要彻底丢下这个念想吧又总是不甘心,而顺着警察的要求什么都往外倒吧又总是不情愿。
所谓拿个态度出来,说到底就是主动坦白,可是陆冠华能坦白什么?
这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候的悖论,那些事情不能见光的啊,一说就死啊,万一警察只是在套我的话怎么办?可是,万一真的警察已经都知道了,现在不争取主动会不会就过期不候了?
陆冠华十分迟疑,因为他的目的原本就是和马军存在先天的对抗,他想要接替陈国忠做西区警署重案组的探长,不曾想,就在陈国忠临近要退休的最后几天里,突然天降了一个马军来接盘,这让自己彻底没了希望。陆冠华年纪摆在那里,他已经不可能再去等新一任的探长做到退休了,而且马军的年纪也摆在那里,陆冠华到时间退休了,马军估计还蹦跶得挺欢。
警队里,对原生序列的警察最是打击的,非空降式的领导莫属。人家原来好好地在那儿论资排辈地候着呢,突然一纸调令从天而降,然后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结果,当然,这在警队内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跨部门调任是情理之中,不可能所有线条的人事阶梯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行,服从大局需要是应有之义。
但是,陆冠华不同,他有着必须当上这个西区警署重案组探长的个人原因,他无法接受马军来到这里,然后自己的愿望就这么落空,并且连个安慰都没有。在陆冠华的概念中,这个事情张传僖至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是呢,张传僖简直就把陆冠华当空气,只是通知了马军即将到任,其他的任何表达都没有。
哪怕是对自己示意一下会进行跨部门升迁也好,尽管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西区警署,自己想要的只是西区警署重案组探长的职位,但是有这么一说,毕竟心里好受一些,可惜,没有,完全没有。
在张传僖眼里,自己就是一团空气。
其实说起来很好笑,张传僖不待见陈国忠,陈国忠看不上张传僖,自然脑残三人组和张传僖的关系也非常一般,这在长官一支笔就可以决定一个下属生死的香港警队里,是很不多见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张传僖为了养着陈国忠对抗王宝,已经容忍到了极点。在这种情况下,陆冠华还希望张传僖给自己一个说法,这多少就有点任性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试想一下,到了陈国忠退休,不用马军动手,其实张传僖也是要清理脑残三人组的了,怎么可能倾向于让陆冠华来接替陈国忠,继续走和自己对呛的道路?
是的,绝对不允许,如果陆冠华和陈国忠一样,是在立场上就与王宝不死不休的那种人,那么说不定张传僖还真的会考虑陆冠华接任探长的事情,但是,显然,陆冠华不是那种人。
这个关键点,陆冠华自己最清楚,只不过人总是最容易原谅自己,或者说,人总是最容易对自己的短板视而不见,所以陆冠华心里有怨气,而张传僖自然懒得去理睬他的这股子怨气。
423,是4月23日,516,是5月16日,607,是6月7日。
这是三个十分具体的日期,陆冠华知道是什么意思,正如朱夜卿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样,这几个日期从朱夜卿嘴里说出来,就已经意味着,陆冠华的老底掌握在朱夜卿的手里,是否要当场掀开,完全只在朱夜卿的一念之间。
眼看陆冠华不说话,朱夜卿笑了,她继续说道:“陆冠华,你的父亲名字叫做陆水生,1952年从大陆来到香港,随后在香港结婚生下了你。”
20世纪50年代,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而内外交困,大量民众涌入香港,导致香港人口激增220万,并且到了1956年成为了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里,虽然国共之间的内战已经尘埃落定,但是在香港,支持共产党的左派和支持国民党的右派依然不断角力,多次造成流血事件,并且以右派制造的“双十暴动”最为著名。这次暴动冲击破坏了300多家左派的报馆、学校、工厂等民用设施,伴随着暴动产生的纵火、堵路、抢劫此起彼伏,直接导致了300多个无辜民众死伤,这次暴动之后,国民政府的情报人员从此被列入黑名单,禁止进入香港。
“你一点你父亲的样子都没有,我真为你的父亲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丢脸。”朱夜卿声音不大,但是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你说什么!”陆冠华今晚刚刚得知父亲的死讯,这句话一下子再次撩起了他的心头怒火。
“最起码,你的父亲来到了香港,是一个不错的警察,他的一生,从未妥协。”朱夜卿昂起头来,直视陆冠华。
“放屁!”陆冠华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个老头子,他算什么警察!他要是一个好警察,他就不会那么丢人现眼了!”
朱夜卿摇摇头,一脸鄙夷的神色对着陆冠华说道:“错了,你不了解你的父亲,他不解释,不代表你就应该不知道。”
“……不要再故弄玄虚了!”陆冠华指着朱夜卿喊道:“你想要我说什么,你就直接问,不要拿那个老头子的名堂来和我绕圈子!”
“陆水生,前西区警署重案组探长,他背负的东西,远远不只是一个探长所应该背负的。”朱夜卿慢慢地说道。
马军和李伟乐闻言惊讶地抬了头来,然后又去看陆冠华,陆冠华的表情分明在告诉众人,是的,我的父亲,曾经就是西区警署重案组的探长。
这件事情,陆冠华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没有人知道——原来,陆冠华竟然是在他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工作。
陆冠华周身颤抖着,他的双拳紧紧握着,眼里露出了狼一样凶狠的神色。
“我只知道,我在读书的时候,他就被开除了!开除了!他算是什么好警察!”陆冠华叫嚷着,十分激动,似乎是从来没有人可以让他说出这些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他一打开了这个缺口,顿时如洪水决堤一样,再也难以收拾自己的心防:“他和我说,要做个好人,要保护社会,要执行法律,但是呢,他自己怎么样?他只是说得好听而已,他后来被开除了!”
“他就是一个虚伪的人,我从小拿他当偶像!他呢,他说得好听而已啊。我看着他回家时候那个样子,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他把办公室的东西搬回家,进门的时候还对我笑,和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我记得很清楚,邻居们都在指指点点,说那个老头子看起来很正派,其实背地里和黑社会勾结,就是一个黑社会的保护伞!”
“我去读警校!我想办法调到西区警署!我加入重案组一直拼死努力到现在!我就是要证明给他看,西区警署的重案组探长,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那个老不死的,他毁了我,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做警察!”
朱夜卿眯着眼睛吸烟,任由陆冠华大喊大叫地宣泄着,良久之后,她才悠悠的说道:“可是,你自己呢,你回过头看看自己走的这条路,真的就是你所想要走的方向吗?你想要证明给你的父亲看,于是你决定必须做到重案组探长这个位置上来,可是呢,当你为了这个位置不停想方设法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已经渐渐背离了你的初衷了吗?”
“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和黑社会勾结吗!”朱夜卿陡然提高了音量,瞪大了眼睛同样毫不客气地怒视陆冠华。
陆冠华被这当头棒喝震得一愣,然后才开口说道:“那个,那个只是权宜之计!我首先得先保证实现目标,以后的事情,我以后自然会去摆平。”
“这是我今晚听见的,最好笑的一个笑话。”朱夜卿随手把烟蒂扔掉,依然是十分嫌弃地看着陆冠华:“你这个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初心,就算你达成了你的所想,你也不再是最开始那个自己了。现在的你,完全没有任何立场,去讨厌你的父亲——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混蛋!”陆冠华突然把枪掏了出来:“你凭什么教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