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龚心如带他们到了一条街上,街道不宽,能对开两辆卡车。铺面也是老式的木板门面房。在一家杂货店门前停了下来,龚心如带他们穿堂过去,到了后院,有两间正房,东西两边的厢房是仓库。进屋后,一个妇女迎了起来,龚心如说:“妈,我们同事来了。你去买点菜吧。”萧云连忙阻拦说:“大妈,你别忙,我们不在这里吃饭。”心如妈说:“老远来,哪能不吃顿饭。你们坐着说话。”不由分说,提篮走了。
龚心如泡着茶说:“解放前,我家是开当铺的,解放后开了杂货店,五七年公私合营了。就这,老爹算个小资本家。文革一来受了点气,身体又不好就死了。我上边有两个哥都下放了,至今还没出来。”
大家听了,不免伤感。建国感叹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老爹老娘还是抗日干部,文革开始照样受了冲击。幸亏沾了成分好的光。”龚心如问:“建国哥,听说伯父伯母唱过戏?”建国说:“是啊,当过几天戏子。一搞运动,就成了说不清的罪。”大家喝着茶东拉西扯了一会。蚊子问:“古隆中离这里多远?咱们游隆中拜访诸葛亮去?”建国说:“出了西门二十里,从这里算起,至少四十里,关键是交通不便。”
萧云注意到龚心如看建国的眼神已充满情义,说话也亲切,叫建国“哥”了。萧云向蚊子使眼色说:“文哥,咱俩出去转转?”蚊子会意,起立说:“建国,我和云妹妹,《借东风》《三顾茅庐》去做《隆中对》。”建国站起来说:“兄弟陪你们一起去?”萧云拦住建国说:“别!你和如意人,《诉衷情》《一人永占》来演《天仙配》。”
建国突然明白了,哈哈大笑说:“你俩口送我对联呢,看我横批:《卖油郎独占花魁》。”龚心如文化层次低,不明白,问:“你们花里胡哨说什么?好像都是戏名。”萧云笑道:“对了,这叫戏中有戏。建国哥,别忘了晚上请我们看戏阿!”蚊子嬉笑说:“请看戏还不如请喝酒。”
蚊子走出房间,见屋檐下靠着辆自行车,问:“心如,这是你家的车子吧?能借我们用吗?”龚心如走到门口说:“可以呀!要不,我再去借一辆?”蚊子说:“不用!两口子骑一辆车,即便闹别扭,也只能朝一个方向走;骑两辆车,闹起别扭,就会分道扬镳。”萧云推了蚊子一把说:“走吧!你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了?”龚心如追了一句:“中午过来吃饭啊!”萧云回头说:“八成回不来。不过,晚饭我们肯定回来吃。”
出了店门,蚊子偏腿上了车子,萧云坐上货架后还在吃吃发笑说:“真是戏中戏,好戏!”蚊子打着戏腔说:“娘子!为夫好生佩服娘子,为夫随随便便一句话,娘子竟然巧对成联。娘子果真是才高八斗哇!”萧云讽喻道:“一早,你吃醋了吧?怎么说话酸不溜秋的!”
蚊子嘻嘻的说:“他俩上演《天仙配》,咱俩就演《凤求凰》。”萧云讥笑说:“别自作多情了!你要是司马相如:我一声呸!两眼冒锥,三四拳打过去,五六脚踢断你腿,打得你七窍流血,八颗牙落地找不回,九泉下你做鬼,十辈子我也不后悔。”蚊子哈哈大笑:“哎哟,云妹妹。我说了一句,你冒出十句。”萧云笑道:“我还有百千万没出口呢!”
蚊子扭头说:“哎,云妹妹,《诉衷情》是曲牌,《天仙配》是戏名,这我知道。《一人永占》是什么?”萧云嘲笑说:“哟!你大学生还不明白?建国都知道。李玉的四出戏:《一捧雪》、《人寿关》、《永团圆》、《占花魁》,合称《一人永占》。”
蚊子呵呵笑了说:“建国是梨园世家,我和他不一样。”萧云呛他说:“那你是皇室贵胄了——”车子猛然一晃,萧云赶紧搂了蚊子的腰说:“唉唉,文哥!两只眼睛朝前看,别让《凤求凰》唱成《卷席筒》。”对面的汽车司机伸头骂道:“找死!”
萧云他们走后,龚心如和建国倒有些不自在了,建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龚心如看着建国浓黑的八字眉,一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眼睛滑稽的随着眉毛的走向耷拉着眼角。心想,怎么说呢?说他丑吧,也不算丑,只是矮了一点。便问:“建国哥,你有一米六几?”
“一米六五。”建国多报了一厘米,“参军那年光着脚量的。所以当不了解放军,只能演坏蛋。”建国滑稽地笑笑说:“不怨我,怨三年自然灾害,正抽条时俄肚皮。”龚心如呵呵笑了说:“瞧你的肚皮,中部崛起,哪像饿过肚皮的人?”建国滑稽的说:“后来不是提倡‘超英赶美’嘛,经过我奋发图强,狼吞虎咽,个头超过了邱吉尔,腰围赶上了约翰逊。”
龚心如嘿嘿地笑了,站到建国跟前说:“咱俩比比?”悄悄的踮起脚跟,对着穿衣柜的镜子笑着说:“看!我比你高吧?”建国装得严肃的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你把脚后跟放下来。”随后又嘻嘻一笑说:“其实咱俩蛮般配啊,符合毛泽东思想。”龚心如笑着问:“怎么符合呀?”建国一本正经的说:“毛主席说男女要平等,你看,咱俩一般高。”龚心如扑哧笑了。
建国逗笑了龚心如,自己却不笑,用领导人作报告的口气说:“所以说,你们女同志找对象,不要追求大男子主义。男人高一头,女人就矮一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嗯!我们应该提倡男女平等么。是不是呀?啊!”
龚心如被逗得开怀大笑,笑了一气说:“建国哥,我真服你了。难怪萧云姐说你是个快活佬。哎,建国哥,你有女朋友没?”建国哈哈一笑说:“有哇!一个娘子军连呢!”
龚心如矫情地瞥了建国一眼说“吹牛——”那个脏字还没出口,见妈妈回来了。其实当地女人们不避讳那个字。龚心如接过菜篮不高兴的说:“妈!你怎么不买排骨?”心如妈歉意的说:“排骨没有了,我就买了六斤蹄爪。”那时猪蹄便宜,才两毛钱一斤。
建国用爻易话说:“哎呀,大娘!心如她不懂,蹄爪最有营养了,啃起来朗色的很!小伙子吃了强身健体,大姑娘吃了养颜美容,月母子吃了下奶。”又笑着问:“大娘贵姓?”
“我姓杨。”心如妈体胖,走路气喘,坐下喝了几口茶,问:“心如,那两娃子呢?”龚心如皱着眉,斜眼看着母亲,嫌她说话土。建国说一口地道的爻易话:“那两娃子出去逛街了。中午未见得回来。杨大娘,莫着急,蹄爪等晚上再炖得吃,中午我们下碗葱汤面垫下。”
建国的举动感动了龚心如,口气放和蔼了对母亲说:“妈!你莫把人家当我们本地娃子。人家正经是江城人,他叫张建国。我们曾下在一个公社,现在人家在均州豫剧团工作。”
心如妈惊讶的说:“嘿哟!瞧你一口爻易话,我把你当本地娃子了。”建国很会套近乎,笑呵呵的说:“杨大娘,这说明咱们有母子之缘,你就把我当你娃子看!”心如妈高兴的问;“小张好大了?”“过二十六了。”“噢,和我们老大同岁。我们老大老二下在李庙。”心如妈说着伤心起来,叹气说:“唉!下去五年了。不知能不能抽上来?”
建国宽慰说:“迟早会上来的,心如不就招上来了吗?关键看机会。”心如妈高兴的看着建国说:“托你的吉言。小张一看就是吉人天相,像弥勒佛。”建国开怀大笑,“哎呀,杨大娘。十人看我九个说我像臭狗屎,唯独您看我像尊佛。可见您心中有佛。”心如妈更加高兴了,夸说:“瞧小张的嘴,多会甜欢人。”
建国笑着说:“不是我会甜欢人,佛心本如此。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宋代有个大学士苏东坡,他喜欢和和尚交友。一日和一位叫佛印的禅师坐而论道,他问禅师,你看我像什么?禅师说,我看你像尊佛。苏东坡挖苦禅师说,我怎么看你像堆臭狗屎。佛印只笑不答。苏东坡以为占了便宜,回去后得意洋洋的说给苏小妹听,……”
龚心如笑呵呵接过来说:“我知道,苏小妹说:哥,其实你没占便宜。修行的人讲究心中有什么,看到是什么。人家说你像佛,说明人家心中有佛。你说人家像臭狗屎,你想想,你心中有什么?”建国瞪了眼说:“你肯定是听萧云说的。”龚心如说:“不错!这说明你也是听云姐说的,对不对?”建国大言不惭地说:“是她听我说的!”龚心如不服气说:“等云姐回来我问她。”
心如妈问:“你们说的萧云是不是早晨来的那姑娘?”心如说:“是的。”心如妈说:“那姑娘看去就有观音娘娘的貌相。”建国夸道:“不错!她简直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心如不由得说:“我最佩服云姐了。”建国耍滑腔说:“心如,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心如问:“我能让你佩服什么?”建国说:“阿弥陀佛!你心有如来,是尊大佛!”说着哈哈大笑。
此时,龚心如对建国已充满爱意,她觉得建国就像一尊和蔼可亲的弥勒佛,笑口常开,一副乐天派的模样。我要是嫁给他,他大肚能忍吗?龚心如又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恐慌袭上心头,不由得“唉”了一声,右肘支在桌上,手托下颌,不觉泪下。为了掩饰,她闭上眼睛。
心如妈说:“丫头,困了吧?去睡会,我来择菜。”建国说:“杨大娘,找个镊子,我来掀毛。猪蹄好吃,就是麻烦。”龚心如起来说:“妈,你去歇会吧,我和建国哥来择菜。”心如妈诧异的看着女儿,难道他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