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所进的这家工厂,是座新建的国营化纤厂。一排排气势恢宏的厂房已建立起来,但职工宿舍还未建好,一间仓库做了临时宿舍,六十二个女工被塞了进去。仓库里靠墙支了四排床,也没床头,是用砖头支起来的铺板。那时候人们讲革命,讲的是先生产后生活,所以生活设施的建设滞后于生产设施的建设,只要能扒窝睡觉,支锅做饭就行。知情们从艰苦的农村来到环境相对好的工厂,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所以个个喜笑颜开,七手八脚的铺床。
大伙虽然高兴,矛盾也总是会有。靠门口的床位谁也不愿去睡,因而起了争执。厂里事先按花名册的顺序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在了床板上,靠门口第一床位是江城知情艾丽娜。艾丽娜自然不想睡门口,擅自占了龚心如的床位铺床,她和萧云搭讪说:“哎,萧云,咱们都是江城来的,挨到一起睡啊?”显然,艾丽娜在套近乎,事实上萧云跟她不是同学,下乡又不在一个公社,平常就没来往。
萧云铺好床,扭转身来说:“丽娜!这样不好吧?”艾丽娜蛮不在乎的说:“等她来了我跟她商量换位子就是,到时你也帮我说话阿。”萧云也不好说什么,自言自语道:“这丫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怎么一会一泡尿?”
过一会,龚心如回来了,见自己的床位被人占了,脸马上拉了下来骂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怎么这么缺德?!”艾丽娜自知理亏,忍气笑道:“心如,何必骂得这么丑,其实睡哪里不一样?主要是我和萧云都是江城来的,我们说得来。是吧?萧云。”艾丽娜说着,递眼色给萧云,希望萧云帮她说话。龚心如知道萧云性情耿直,见萧云不做声,便说:“我和云姐还是一个公社来的,我和云姐也说得来。是吧?云姐。”
艾丽娜轻蔑地斜了龚心如一眼,不屑的说:“噎!蛮会套近乎唻?还叫云姐!不觉得肉麻?一听就是个爻易伢!”龚心如马上以牙还牙,“你江城来的了不起?”龚心如鄙夷地瞪着艾丽娜,反讽说:“是的!你是大城市里来的,脸蛋长的漂亮些?有本事你去找领导呀!床位是厂领导安排的。”显然,龚心如话中含沙射影有骂艾丽娜去卖色相的成分。艾丽娜火冒三丈,立即反唇相讥,“嘿哟!我哪有你会卖弄风骚?前后坪的人哪个不晓得你……”
萧云见她们吵得不像话,站起来反感的说:“你俩放自重点好不好?都是女人,何必呢!不就是靠门口睡吗?能吃多大点亏?”说着,返身卷起铺盖说:“心如,你在这里睡,我去把门睡。”萧云卷了铺盖就走,龚心如看着对面的艾丽娜顿觉无趣,提了行李跟了过来,对二床的女工说:“我跟你换下床,你到里边去睡,行吗?”那个女工一蹦起来,欣喜的说:“我巴不得。你可别觉得吃亏阿!”说着边收拾铺盖边说:“门上也不挂块门帘,这么多人住一起,不是你进,就是我出,门老是关不上。睡在这里蛮不雅!”
一个剪着齐耳短发,面庞清秀的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进来,目睹了情况后说:“这二位同志做得好,大家应该向她们学习。肯吃亏的人不一定是傻子,一些连小亏都不肯吃的人,往往会吃大亏。”她说的一口北京话。大家围了过来,女干部自我介绍:“我是厂建设指挥部人事科的,我叫杜金凤,厂里让我暂时代理新工连的副连长,具体负责你们这些女工们。”
女工们便七嘴八舌的问:“杜连长:厕所在哪?晚上起夜咋办?有澡堂吗?食堂在哪?”杜金凤理了下短发,笑笑说:“厕所么,正在建设当中,男同胞们正在仓库后山坡上挖坑呢,围上芦席就成。澡堂,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大食堂还在建,目前有个简易食堂,离这里有五百米,也是芦席棚搭起来的。我说,姑娘们,别看我们现在条件艰苦,将来一切都会有,包括学校、幼儿园、职工医院都在建设当中。再过三个月,单身宿舍楼就起来了,刘指挥长说了,建好后,女同志优先搬入。”
萧云挤过来说:“杜连长,能不能挂个门帘呀?你看,床正对着门,确实不雅。”杜金凤点点头说:“行!我跟后勤同志言一声,让他们落实一下。”说话间打量着萧云说:“这位同志看着就比她们这些毛丫头们成熟稳重,你叫什么名字?”“萧云。”“哦!你就是萧云。”杜金凤点头笑笑,没再问萧云什么,对大伙说:“为了招待新工人,今晚食堂有肉。露天电影场放电影,阿尔巴尼亚的故事片,《广阔的地平线》。”女工们“嗷”的欢呼起来。
吃过晚饭,职工家属们纷纷向露天电影场汇集,搬板凳摞砖头各占位子。新来的工人们也没板凳搬,萧云和龚心如找了两块砖,铺了方手绢坐了。龚心如说:“云姐,你发现没,那个杜连长好像知道你?”“也许我的名字好记吧?”萧云漫不经心的说。
“我看不。”龚心如显得特有心眼,猜度说:“你今天主动到门口睡,一定给她留下了好印象,下一步分工种,你一定会分个好工种。云姐,你想干什么工种?”萧云脱口而出:“当车工!”她对工厂并不熟悉,只听说过车工钳工电工的,“要不当钳工也行,你不听他们议论,伟大的车工,万能的钳工,吊儿郎当的电工。”龚心如说:“云姐,其实你不懂,当工人不好!又脏又累。要是能坐办公室才好呢。听他们说,女的都是挡车工。”
说着,电影开演了,先放《新闻简报》。那时有几句顺口溜说:越南的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的电影,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的电影,新闻简报。据传,当年周总理曾诙谐的对西哈努克亲王说,现在中国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显然,周总理是在批评电影界不出产品。《新闻简报》正放总理接见外宾的报道。
过了一会,正片才开始。那时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很受欢迎的,因为里边有接吻的镜头。一对恋人在拥抱亲吻,镜头只有数秒钟,但是那深情的一吻,每令中国的青年们激动不已。萧云注视着银幕,舔舔渴望的嘴唇。龚心如开玩笑说:“想蚊子了吧?”萧云不禁也玩笑起来:“不想蚊子,想虱子。”“什么虱子呀?”龚心如没听明白。“虱子贴身咬人,不像蚊子,咬一口,飞了!”龚心如扑哧笑了。萧云跟着笑了起来问:“心如,你有男朋友没?”龚心如所答非所问:“我去解个手啊。”
电影散后,女工们议论着电影,叽叽喳喳回到大宿舍。现实困难又摆在面前,艾丽娜皱着眉头说:“怎么洗呀?”艾丽娜特别爱干净,可以说有点洁癖。所以下乡劳动不免有些挑挑拣拣,干起活来扭扭捏捏。贫下中农说她是改造不好的臭小姐。萧云提了暖瓶说:“哎!丽娜,走,到食堂去打开水。”艾丽娜愁眉苦脸的说:“我的水瓶打了。”萧云说:“咱俩用一瓶吧。那你就不用去了。”萧云把水打来,便去上厕所,睡前把准备工作做好,免得起夜。等萧云回来洗时,一瓶水只剩个底了。艾丽娜也不好意思的说:“我上下身是分开洗的,不觉就没水了?”萧云无奈的笑笑,“我用冷水洗把脸,就你的水泡下脚得了。”
艾丽娜挺感动,她轻易不说别人好,不由得说:“云姐,你这个人挺随和的,他们怎么说你是冷美人?”萧云笑笑说:“我么,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因为长得不好看,让别人觉得心寒,所以他们说我冷。不像你,水灵灵的,人见人爱。”
艾丽娜涂抹着雪花膏问:“云姐,你觉得我的皮肤好吗?”萧云奉承说:“不错,保养得好。对了,丽娜,你跟梅松是同学吧?梅松作为一个男孩,那皮肤才叫好呢!天生丽质。”显然,萧云的话既婉转又带嘲讽,她之所以不拿梅竹来比是有意卸载了艾丽娜的嫉妒心,对梅松,她无可嫉妒。
“是呀,云姐。”艾丽娜不由得问:“梅松大学毕业了吧?”萧云故意说:“怎么,梅松没给你写信?听他说,你可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艾丽娜矜持的一笑,“哎呀!云姐。我才发现你会挖苦人。”萧云方说:“梅松学的是无线电专业,去年就毕业了,分到无线电二厂,听他说,他们厂在研制电视机呢。”
那时工厂是实行军事化管理,新来的一百多工人暂编成新工连。连长是军转干部,搞工会工作的。第二天,他和杜金凤带着一百多新工人参观了工厂。杜金凤走在队伍后头。有些车间已经开工生产了,有些车间还在安装设备。他们见又来了这么多新工人,而且是女性居多,便停下活来看。有两个年轻的老工人和杜金凤开玩笑说:“杜科长,这次招的不错,女同志有多的,是不是特意照顾我俩的?”
杜金凤挖苦他俩说:“你俩,吊儿郎当,打一辈子光棍吧!”一个八字眉眼,长相调皮的青年说:“杜阿姨,你上次还说给我介绍对象呢。”他指着萧云的背影说:“阿姨,我看上她了,在这批女同志中,她排第一。”杜金凤一戳他的脑门说:“你做梦吧!”便去撵队伍了。
经过半个月的学习军训劳动,新工人们分工种了。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龚心如做了挡车工,这是最普遍的工种,大多女工都是这工种,龚心如心态也只好随大流。艾丽娜被分做清洁工,打扫车间卫生,清运生产垃圾。她觉得是杜金凤有意整她,粉白的脸蛋滚下了泪蛋蛋。
直至把名单念完了,萧云也没听见念到自己的名字,分了什么工种?她看着满面泪花的艾丽娜问:“你伤心什么?”艾丽娜一幅哭腔:“倒霉死了,分我做清洁工。”“清洁工好!你又爱干净,这工作多适合你呀。”萧云说话好似挖苦,其实不。萧云的心态很平和,对她来说,干什么都一样。艾丽娜正在气头上,自然觉得萧云话中带刺,白了萧云一眼说:“少挖苦人啊!你当然分了个好工种。”萧云委屈的说:“我还不如你呢,连工作都没!”
杜金凤走过来,拍拍萧云的肩头说:“小萧,跟我来。”萧云跟了出去,边走边问:“杜科长,我干什么工作?我怎么没听见?”杜金凤笑着问:“你想干啥?”萧云想了想,“随便!”“你的工作可不能随便安排。”杜金凤神秘的笑笑,说:“走,到我家去玩!”
萧云心中有些疑惑,她是什么意思?跟着来到一座六层楼前,这是厂级干部的居住楼。上了三楼后杜金凤掏钥匙开门,钥匙刚插进去,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嗲嗲的说:“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妈妈回来了。”
萧云捧起小姑娘的脸说:“哎哟喂!真漂亮的小姑娘。杜科长,这是你闺女吧?”“这是老二小敏,老大是男孩,在城里上中学。”杜金凤转而说:“别叫我什么科长,叫我阿姨吧。”突然又笑了起来说:“哎哟!这有点乱,小敏得叫你阿姨?那叫我大姐吧。”
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子放下文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杜金凤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刘指挥长。这就是文经理的姑娘萧云。老刘,她该叫我大姐吧?”刘指挥长示意萧云坐下,说:“叫大姐也说得过去。文经理是我的老上级。”萧云心里明白了,笑着说:“我还是叫您刘叔吧,杜科长就是阿姨了。”说着坐下,把小姑娘揽在怀里说:“小敏,叫我姐姐吧。”
杜金凤泡了茶放在茶几上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刘指挥长笑着打量着萧云说:“你是文经理的儿媳,不错!蚊子这小子挺有眼光的。这次招工,老首长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关照一下你。话说回来,你进厂不是开后门,完全符合条件。听招工人员反映,你们区委书记叶致淳对你评价挺高,你们公社书记还不准备放你。但是这次招工是全面落实国务院关于知青问题会议精神。他想卡,也卡不住。”萧云说:“我们陶书记对我挺好的。我也觉得为贫下中农服务挺光荣的。在农村干赤脚医生也不错。”
“问题是这样。”刘指挥长拿起反扣在茶几上的红头文件说:“你先看看这个文件,这个文件明天就要向下公开传达了。”萧云接过文件一看,是中共中央及国务院文件,内容是传达毛主席给李庆霖的复信,李庆霖给毛主席的信,以及国务院关于知青问题的会议精神。
萧云读着,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眼睛不觉湿润了。看完,萧云抹抹眼泪说:“刘叔,难怪这次招工挺顺的,原来有毛主席周总理亲自关怀。”刘指挥长说:“所以这次招工,当地政府是一路绿灯,那些当地土干部也不敢开后门,把自己的亲属搭进来。对于有些即使表现较差,或者家庭有点问题的知青,我们也是放宽了条件,能招的尽量招进来。知青们也不容易。”
“是啊!”萧云深有同感,又气愤的说:“对于那些迫害女知青的人一定要严惩。”“肯定会严惩不怠。”刘指挥长激动的点着指头说:“周总理不轻易发脾气,据说,听了各地迫害女知青的报告后大发脾气,要求公安部组织人下去查,一定要严肃处理。叶帅拍着桌子说,‘要杀一儆百,杀一儆千’。”说着,他做了个抹脖子动作,“看吧,这次肯定会有人头落地。”萧云跟腔说:“是啊!那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奸污了那么多女知青。”
杜金凤从厨房过来说:“来,小萧,我们吃饭。家常便饭,四菜一汤。”萧云走近餐桌看,见是一大碗四季豆烧肉,一条糖醋鲤鱼,一盘炒苋菜,一盘青椒炒豆干,一盆西红柿鸡蛋汤。萧云客气地说:“杜阿姨,您看您,太客气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刘指挥长挥挥手说:“小萧,坐!别讲客气。除了肉和豆干是买的,鱼是我钓的,菜是我们种的。”萧云坐下,笑笑,说:“刘叔,阿姨,我不讲客气,不过先申明一下,我真的不吃荤。”
吃着饭,聊着。杜金凤说:“小萧,我知道,你在这里也干不长。你老公爹肯定会想办法把你俩往一块调。所以我想你应该干个比较通用的工作,到财务上当会计怎么样?会计,全国哪个单位也少不了。为将来调动做好铺垫。”
萧云想想说:“阿姨,我这个人心粗,最不喜欢和钱打交道。我想当车工,或者钳工,还是当工人好,响亮!”刘指挥长哈哈笑了说:“你呀,不懂!好些人都想往办公室里挤。既然你在农村干过赤脚医生,要不,去医院当护士怎么样?有机会了去进修,也可以转医生。”萧云欣然同意,说:“行!我在卫校培训过,所学也不至于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