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王晨宇没有惊动还在熟睡中的陈默。他在桌上留了一张便条:宝贝:我去公园走走,然后直接去上班。宇哥
从王晨宇家出门,往北步行十几分钟,就是一个公园。早起跑步锻炼的人很多。抖空竹的人双手舞动,把空竹拉扯得呜呜作响;边上打陀螺的人似乎在和抖空竹的人较劲,舞动着多种颜色丝线编成的鞭子,甩得啪啪响;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围成一圈在踢毽子的;有个老爷子仰着头,专心地盯着天上放飞的风筝,惬意地、时不时拽一下手中的风筝线。多数人围着公园里的“红领巾湖”跑步或者疾走。王晨宇有一段时间没来锻炼了。从前,只要在家里吃完晚饭,他基本上都会陪着陈默到这个公园里走上两圈。他最喜欢在湖边垂柳依依的步道上行走。他还记得他们结婚后的那个暑假,他和陈默回武汉探亲,在火炉般的高温里煎熬了一周之后,他们终于回到北方的京城。当晚,他们两人在凉风习习的夏夜,沿着湖边走了不下五圈。看着时不时拂面而来的柳丝,陈默抓着王晨宇的手,两人一起吟诵着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陈默说:“每次给学生讲解这首诗的时候,我都会被贺知章超凡的想象力所感动。遥想盛唐景象,那些歌之咏之的文人对生活美好的赞颂和激情,真是让我感动。”
王晨宇明白陈默说这番话的苦心。
王晨宇因为在学校受过处分,没有被分配在司法系统工作。全校的毕业生都拿着《大学毕业生工作派遣证》奔赴全国各地报到上班了,王晨宇的工作单位还没有着落。他妈妈生前曾在区教委上班,有一个关系比较好姓戴的同事,还在副主任任上。王晨宇的父亲就买了礼品,求到人家门下,戴副主任看了他的简历,将他安排进了陈默所在的中学当老师。
报到的那一天,王晨宇骑着一辆全身嘎嘎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把手上挂着一个人造革的黑色公文包——还是他爸爸淘汰下来的——来到学校报到。门房大爷问他找谁。他说是来报到的。门房大爷上下打量着他——只见王晨宇蓄着长发,留着稀疏的胡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的塑料框近视眼镜。他上身穿一件白色套头的老头衫,下身穿着一条军绿色棉布短裤,脚上趿拉着一个人字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来报到的大学生,倒像是胡同里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王晨宇没有下车,而是跨坐在自行车上,双脚点地站立着。他见大爷满腹狐疑,也懒得废话,从人造革黑色公文包里掏出红头的《大学毕业生工作派遣证》,递给大爷。
大爷看了看,将文件还给王晨宇,笑着说:“哦,小王老师,那就请进吧。上右边三楼,306办公室,找刘校长。”
看着王晨宇离开的背影,大爷摇着花白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这号人也来当老师?孩子们要倒大霉了!”
王晨宇在楼下停好自行车,径直来到三楼。他正在走廊上抬头找寻门楣上的编号,不小心撞在一个身穿连衣裙的妙龄女孩身上。女孩剪着齐齐的短发,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看着王晨宇,警惕地问:“你找谁?”
王晨宇瞅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肯定不是找你!”
这个女孩很有一股拧劲。她追着王晨宇问道:“问你找谁嘛?”
王晨宇不屑地看着她,说道:“你是校长吗?找你能行吗?干嘛呀?看你眼神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
“找校长干嘛?她正在五楼会议室开会哩!”
“那怎么办?要不我到你办公室坐坐吧!”王晨宇嬉皮笑脸地说。
“我认识你是谁呀?”
“能不能不要满脸阶级斗争啊!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讲一点阶级友爱不行啊?!”王晨宇见这个女孩有点意思,故意逗她。
女孩已经猜到了王晨宇是来报到的大学生,但她实在不喜欢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颓废作派。所以她一边往自己办公室走,一边冷淡地回答说:“在一个战壕就是战友啊?还有在背后打黑枪的哩!”
王晨宇笑着说:“哟,你的视角很独特嘛!放心,真男人是不会朝女人开枪的!”
女孩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并没有随手关门。她见王晨宇说话很风趣,心里的抵触情绪稍稍有所缓解。
王晨宇不客气地推门进到办公室,自己找了一张椅子,拖到女孩桌子侧面,坐下,问:“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坏人了?”
女孩故意绷着脸说:“什么叫当成坏人啊?你就是个坏人,好不好?”
王晨宇掏出《大学生毕业工作派遣证》,说:“正经八百,你今后的战友!王晨宇!”
女孩拿起《大学生毕业工作派遣证》,看了看,问:“学法律的,到我们学校教书?有没有搞错啊?”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呢?”
“陈默!陈景润的陈,默默无闻的默!”
“陈景润可不是默默无闻啰!”陈景润是当年非常著名的数学家,因为破解了“哥德巴赫猜想”,被作家徐迟写了一篇报告文学而名扬全国。
陈默没有回答他的调侃,再次问道:“你为什么到我们学校来教书啊?”
“听说过鲶鱼效应吧?我就是那条鲶鱼!教委派我捣乱来了!”
刘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二十多年,作风非常严谨。她见到王晨宇的就这么一身打扮,眉头当时就皱了起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王晨宇说:“小王啊,你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身正为范,学高为师。你这样的着装肯定不行。要改!”
王王晨宇故意装着很严肃地问道:“我们学校是不是要发工作服啊?我穿工作服就是了!”
刘校长说:“哪有什么工作服?!自己买!”
“报销吗?”王晨宇又问道。
“报什么销?你不上课就不穿衣服了?”刘校长很不高兴。
“学校又不发工作服,也不报销,有什么权力对我的着装提出要求?”王晨宇反问道。
刘校长第一次遇到有老师给她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她竟然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
王晨宇并不管刘校长的脸色,又说道:“你们学校逼着一个刚刚走出校门,囊空如洗的大学毕业生,花钱买衣服来打扮自己,于心何忍?这也太不人道了吧?”
“王晨宇,我知道你是学法律的,巧舌如簧,善于诡辩,但这里是学校!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可不能由着你性子乱来!”刘校长正色道。
王晨宇拱手道:“好,好,好!刘校长,我不是和您抬杠,是我真的没钱。坐公交的钱都没有了,我家离你们学校十几里地,我还是骑自行车来的!”其实,他毕业时,手里还有一百来块钱,这在当时也算一笔巨款。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那个女同学毕业分回了云南老家,他把钱全部留给她了。王晨宇回到家,等分配通知时,天天吃住在家,也不用花什么钱,他也没好意思找老父亲要钱。所以口袋里还真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刘校长见王晨宇服了软,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痞子劲头也有所收敛,于是就见好就收。她说:“这样吧,你去找财务,先预支一个月工资,买几件正儿八经的衣裳,下周一来正式上班!”
刘校长和区教委的戴副主任是师范时的同班同学,王晨宇分到这个学校,就是戴副主任给刘校长打的招呼。刘校长这几天还在头痛,该给王晨宇安排哪个岗位。
离开了刘校长的办公室,王晨宇还特意来找陈默。他对陈默说:“嗨,沉默不语!我走啦!”
陈默听到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没好气地回答说:“走就走呗!没人留你!”
王晨宇被安排给高一上政治课。刘校长带着副校长、教务主任、年级组长等一干人听了王晨宇讲的两堂课,觉得还行,渐渐放下心来。
王晨宇是个涉猎书籍很广的人。古今中外,但凡他感兴趣的书籍,不管对自己生活是否有益,一概读之。所以,他给学生上课时,动不动就跑题了——一会印第安历史,一会文艺复兴,一会儿又会讲到世界大战。他特别会讲故事。枯燥无味的政治课,他也能讲得绘声绘色。王晨宇本身没有架子。上课时,还正儿八经穿身稍微整齐的衣服。课余时间,那就是怎么舒服怎么穿。他还喜欢踢足球,用细绳把眼镜拴在脑后,在场上和男生疯跑。很多女生也被他身上那种一切都无所谓的气质所吸引。年底考评时,他居然在学生们评选最喜爱的老师时,排名第一。
但是,大多数老师并不喜欢他。他也与大家格格不入。
这所中学里的教职员工,有三分之二是京城本地人,还有三分之一是外地人。这种依靠地域分群的习惯,在很多单位都有。当地人和外地人在奖金分配、岗位安排、职称评定等等事务上,明里暗里闹得不可开交。但王晨宇从不参与,也不关注,我行我素。
时间转眼过去了两年。王晨宇的父亲也病逝了。偌大一个老宅院,空荡荡只剩他一人进出。他睹物伤情,干脆把房子出租给几个老外,自己搬到学校单身宿舍安身。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王晨宇宿舍的隔壁就是陈默的宿舍。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王晨宇感觉到了陈默对他的冷漠,也没好意思多和陈默搭讪。
一个周末,单身宿舍里的人几乎全部出门了。整个楼层,只剩下陈默和王晨宇两个宿舍里还有灯光。这天晚上,京城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大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陈默从下就怕打雷,她把自己整个身子裹在毛巾被里,紧靠在床角躺着。只听得,一忽儿一连串轰隆隆的闷雷,似千军万马朝自己碾压过来;一忽儿,又是脆生生一连串惊雷,在窗外炸响。她躲在被子里惊恐万状,感觉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当一串强烈的闪电再次在窗外炸响,接着又是一大串震耳欲聋的雷声,陈默感觉到了楼房的震颤。她吓得从床上跳起,身上裹着毛巾被就冲到了宿舍的走廊上。她挨个敲门,大声呼叫:“有人吗?救命啊!”
王晨宇正在看美国作家威廉.房龙的作品《宽容》。窗外的惊雷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反倒是降雨带来的凉爽使他感觉读书更加惬意。直到陈默呼救的声音多次响起,才把他从书本拉回到现实中。他以为是谁遇到了歹徒,抄起床头上的一根棒球棒,就冲到了走廊上。陈默在走廊上见到有人出现,根本没有看清是谁,就冲进了王晨宇的房间。
王晨宇懵了。他只见到一个裹着毛巾被的身影冲进自己的房间,闪电一般跑到他的床上,瑟瑟发抖地紧靠着墙壁,嘴里呜呜地自言自语。王晨宇再次拎着棒球棒,在走廊里来回梭巡了一遍,没发现异样。回到房间,王晨宇到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这个人是陈默。他惊奇地问:“陈老师,怎么啦?遇到什么事了?”
听到王晨宇的呼唤,陈默这才从惊恐中慢慢缓过劲来。
陈默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差点没把我吓死!”
“怎么回事嘛?”
“打雷!好几年没听到这么大雷声了!哎呀,吓死我了!”
王晨宇笑道:“我还以为是有坏人哩!把我也吓了一跳。”
陈默抱歉地说:“我从小就怕打雷。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刚才真的差点吓死我了!”她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胸脯。
陈默穿着一件比较短的睡裙,睡裙的领口还开得比较低。她没有戴文胸。王晨宇无意间看到陈默胸前隆起的洁白的胸脯,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陈默以为是自己给王晨宇添了麻烦,一个劲道歉道:“不好意思,我怕还会打雷。我就在你房间呆一会。你不会烦我吧?”
王晨宇转身坐到书桌前,回答说:“没事,没事,等雷声没了再走吧!”说着,他又拿起《宽容》看了起来。王晨宇眼睛盯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陈默安静下来,用眼睛打量着码放在墙上书架上的一溜书籍。她惊讶道:“你看的书好奇怪啊!”她念着书架上的书名:“《伊斯兰教史》、《大唐西域记》、《殷墟考古论文集》、《远古的回声》、《古希腊城邦政治》,你太厉害了!”
王晨宇放下手中的书本,说:“我一教副课的老师,有的是时间,不看看书怎么打发无聊的时光啊?”
陈默问:“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靠什么赢得同学们喜爱的?调皮捣蛋的、成绩好的,男生女生,你是一网打尽啊!”
“哪有那么厉害。我就是在同学们面前,不摆架子,不把自己随时当老师,融入他们的圈子。少说大话,少讲大道理,多关心他们就是了!我们有些人啊,当了老师,总是不自觉地在学生面前板起脸,以为他们啥也不懂,强迫他们接受我们所谓的秩序。依我说,师道尊严没错,错的是不按教学规律填鸭式的应试教育。”
陈默点头说:“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你不应试教育,人家就拿应试教育来考核你!你还能怎么办?”
两人越聊越近乎,越说越投机。陈默笑道:“没想到你不吊儿郎当的时候,还是蛮有思想的嘛!”
王晨宇被陈默一表扬,痞子劲又上来了。他回答说:“哟,得到我们尊敬的陈老师夸奖,三生有幸啊!”
陈默笑道:“你看你,又来了!”她第一次发觉,王晨宇不是那么讨厌了。
窗外的雨停了,雷声也早就止息。夜,已经很深了。
外出的单身汉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宿舍。从王晨宇门边经过的同事,听到了室内两人的谈话声。后来,又有人亲眼看到陈默裹着一床毛巾被从王晨宇房间出来。一时间,有关两人的桃色新闻在学校里越传越离谱。
刘校长找来王晨宇,先把他的教学成绩表扬了一番。然后,渐渐转入主题。她问道:“王老师,参加工作有两年了吧?怎么还不找对象啊?”
王晨宇早就猜到刘校长谈话的本意。所以故意挑衅地反问:“对象是找来的吗?可遇不可求的事,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刘校长多次领教过王晨宇的辩才,不想和他磨嘴皮子。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人向我反映,你在宿舍容留女性留宿,影响很不好。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王晨宇撇了一下嘴,说:“容留这个词词不达意,留宿也是子虚乌有。刘校长,您说我一单身男人,就算有女人留宿,有什么不对吗?”
刘校长尴尬地说:“主要是学校有规定,单身宿舍不能留宿外来人口。如果一定要留宿,也要经过学校同意批准。”
“我没有留宿任何人!”
“可是陈默陈老师承认了!”刘校长紧接着追了这么一句话。
王晨宇双眼盯着刘校长的眼睛,恨恨地说:“请你们不要为难一个外地女孩子!我现在郑重告诉你们学校。陈默是我女朋友,我们正在谈恋爱!我们没有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任何一条法律!”
现在轮到刘校长发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