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斩钉截铁地说:“我拒绝。”
“为什么?”梁广明缓缓地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洛阳的双眼。
洛阳把梁广明成竹在胸的状态看在眼里,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尽管两人接触不多,但洛阳一直认为梁广明的城府之深是他生平仅见,所以他猜想梁广明应该还留有后手。洛阳决定先据理力争,随后再见招拆招。他说:“听你的意思,王义甫死后,你不仅没有安排尤龙回警队,反而让他继续在淮海市发展势力了吧?我承认,在犯罪集团内部安插卧底是破案的捷径,但钟山不是文鸣,尤龙此去凶多吉少。”为了增强自己语言的说服力,洛阳道:“不要忘了梁斌是怎么死的。”
“梁斌死的很有意义。”梁广明笑了笑,道:“不亏。”
“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天秤上冰冷的筹码。”洛阳攥紧了拳头,说,“我们应该寻找更安全的破案途径。”
“比起安全,高效更重要一些。你也经常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只为了搏一个完整的胜利吧?洛阳,我说的道理你应该是懂的。”梁广明耐心地解释说,“就拿梁斌来说。如果没有他,破获王春鹏一案可能还需要十天、二十天甚至更久的时间,而这期间,有多少毒品会流向社会,有多少人会遭受损害?可是有了他的冒险,市局完美地打掉了这个毒瘤,这消除的社会危害及潜在隐患,已经超出了他生命的价值。我听说过一个问题,如果杀掉一个人能拯救一千个人,问答题者会不会动手杀掉那一个人。我的答案是:杀!”
洛阳沉默地思索起来。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过深刻痕迹的人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划过,洛阳从他们的语句和举止里提炼出许许多多条道理,而这些道理都证据确凿、逻辑完整,却又不时会出现一些矛盾。
比如面对梁广明提出的这个问题,孟继凯一定不会杀,但叶王一定会杀。而洛阳自己也不会选择杀,但叶嫣然……洛阳苦笑一声,她恐怕会选择杀。纷乱的思绪渐渐消失,洛阳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声了一分钟。他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你说的话我理解,但是并不接受。一方面,钟山造成的社会危害,目前无法评估。另一方面,尤龙的命是我换来的,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所以,我不同意让他去冒险的安排。”
“可这是命令,还处在实习期的你无权拒绝。”
“我直接隶属于王晨熙处长,我在早上接到的命令仅仅是来这里找你讨论案情。如果你想让我执行这个任务,需要先取得他的批准。”
“洛阳,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政治前途。”梁广明诚恳地说,“我说了,作为警察,你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要优秀。只要你兢兢业业地办案,再注意些为人处世的技巧,你一定可以走的很远。”
“作为一名士兵,我确实也想当将军,所以我不会智障到主动得罪领导。”洛阳坚定地说:“但是,领导,你提的要求触碰到了我的原则。”
梁广明身子后仰,整个人陷在了沙发里。他的眉头微皱,凝视着洛阳,看来有些苦恼。“如果你这么迂腐,我看你这个人也就不过如此了。”
“我有其他的计划。目前,我已经有了挖掘到王春鹏制毒窝点的计划,只要按部就班地开展侦查工作,抓捕钟山也是指日可待的。”
梁广明点点头,道:“你们王处和我说过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对方已经转移了,或者就算你查清了窝点,也和钟山没有关系呢?”
“那我也要试试才知道。”洛阳脑中灵光一闪,道:“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约定吧,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调查,如果查不清,我就支持你的计划。”
“侦查实战不是怕电影,我没有兴趣陪你做这种事情。”梁广明指了指窗外,道:“我之前就考虑过你会拒绝的可能性,所以提前做了两手准备。”
“什么?”
“第一手,如果你现在不去帮尤龙,他很可能今天就会死。不过你放心,就算他今天死了,我也可以利用这一点抓捕很多嫌疑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
“文鸣入狱后,尤龙带着他部分的下属东征西讨,勉强收回了小部分的地盘。但是,孙家、叶家以及其他势力也纷纷插手,瓜分了剩下的地盘。如今,利益分配完毕,这些人都还想更进一步,所以就演化成了现在的局势。”梁广明摊开双手,道:“屠龙局。”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围攻尤龙?为什么?”
“文鸣入狱后,尤龙这一派继承产业本来是明正言顺的,可钟山却迟迟没有表态,也没有提供任何的支持。时间久了,得到孙家、叶家幕后支持的那些团伙反而占据了优势。最后,他们在私下里达成协议,决定一起吞并了尤龙。”梁广明见洛阳有了隐怒,继续刺激他说:“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原因很简单,我刚刚把尤龙藏身的地方不小心泄露给了他的对头们,所以这些人一定会在今天采取行动。顺提一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尤龙。”
“你这是背叛和谋杀。”
“从道德层面上讲,你说的没错。可是从客观角度来看,我安排你去支援他了,所以责任我固然会承担,但你也跑不了。”梁广明用食指指向洛阳,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立刻行动起来。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你帮助他的时候一定要秘密进行,否则被人识破了卧底身份,单单是他的那些下属也不会放过他。”
“梁支队,我不会受你摆布的。我现在就要把这个信息报告给谭局和督察支队,他们会做出公正的处理。”
“洛阳,你一定要反抗到这步田地吗?”
“是。”洛阳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梁广明,眸子里的寒光如霜。
梁广明放下了食指,双手抱拳,两肘立在桌面上。他冷漠地说:“我的第二手准备是一个女人,名叫陆瑶,也就是你的大学同学。”
洛阳双眼骤然瞪大,又缓缓恢复正常。
“我对她下达了一个命令。客观上讲,在同一时间点,她会恰好到达尤龙所在的地方进行一次简单的信息抽样调查。如果被那些前来行凶的人撞见,身着警察制服的她很可能会被灭口。”
“我会告诉她不要去。”
“你觉得她会相信你,还是会听命于我?”
“她是你儿子的女朋友。”
梁广明有些意外地看了洛阳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洛阳把梁广明这异常的举动看在眼里,但已经无心去深究。千言万语,最后汇聚成了一句谴责,洛阳说:“你做事怎么能这么无情?”
“因为这样高效。”梁广明从抽屉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信封,说:“所有的信息都在这里了,具体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你自己的发挥了。”
洛阳看着梁广明手中黄色的信封,不禁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天。当时王义甫死后,梁广明同样抛给了自己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对敌对友,都这么无情的你,恐怕会不得好死。”言罢,洛阳转身离去。
看着这个几经生死,却始终能做到临渊不惊、逆势不颓、功成不傲的年轻人携着满腔怒火快步离去,梁广明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起来,一种灰败的气息渐渐布满了他的瞳孔。即使如此,他依旧笑了出来,但在笑声的第一个音节刚落的时候,咽喉处就发出一阵奇痒,紧接着的就是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传出。梁广明用手撑着桌子,佝偻着腰杆,不停地咳嗽着,仿佛要咳出血、咳出肺,咳出他所有的生命。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渐止,只留余音回荡在空阔的屋内。梁广明直起身子,把腰杆挺的笔直。而在他的脑海里,一个新的计划正在开始酝酿。
很快,洛阳回到了奥迪轿车内。他打开信封,看到了一份印着“绝密”字样的文件。第一页详细记录了尤龙的警员档案和重要功绩,第二页至第五页分别记录了他每一年的具体工作。第六页则是尤龙个人的违法犯罪记录。洛阳简单浏览过之前的六页之后,心中已然对尤龙的近况有了了解。在第七页,同时也是文件的最后一页上,洛阳看到了一个时间、一个地址以及一个电话号码。
没有时间犹豫了。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洛阳立刻拨打了尤龙的电话。四年未见,尤龙的声音有些粗重,他问“谁?”
“我是洛阳。”大概也察觉到了对方的震惊,洛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的行踪已经泄露,请立刻撤离。”
“我记得你。”尤龙问,“但我只接受梁支队指挥。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号码?”
洛阳无奈,只得花费时间把整个过程叙述了一遍。见尤龙迟迟没有回应,洛阳忙道:“我知道梁广明这样做你很难接受,不过这些话等你安全了再说吧……”
“我明白了。”尤龙打断了洛阳的话,平静地说:“但是根据你的叙述,我的任务不是撤离,而是留在这里继续争抢资源。只要熬过了这一关,我就会成为淮海市新一代的老大,到了那时我再去钟家投诚,一定可以获得他的信任。”
“你疯了吗?梁广明出卖了你的行踪,把你陷入绝境,你居然还要为他卖命?”
“洛阳,你很聪明,但是有些事情你没有做过,你就是不懂这一行的规矩。对于我们卧底来说,经受预料不到的危险甚至被同事杀伤,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梁支队这次至少还让你转告我情况,能够让我提前有个准备,已经不错了。”尤龙又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现在轮到你了。”
“我?”洛阳把车钥匙插入锁槽,说:“不得不做的事,也只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