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黑沉沉的,天空如同泼了一层浓墨,四周三五处冒着残余的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萧正峰找准方向,信马由缰,由着马儿沿着护城河向南门奔去。朔风呼啸,一股寒意袭人,萧正峰不自禁地紧了紧衣领。
不自不觉,萧正峰随着马儿就来到了广固城南门的外城。南门乃是广固城的正门,门楼高大,城墙坚固,外设瓮城,防御力极强。广固城的外城虽然已经被晋军攻破多时,但是南门外的瓮城依旧在燕军的控制之下。
刘敬宣虽然是世家大公子,但是这些年的家族变故,让他变得更加睿智稳重,所以刘裕将驻守南门外城的这一重要职责,就交给了刘敬宣负责。
萧正峰来到外城,也不经通禀,就跑向外城城头。
“站住,何人如此造次,不经通禀,就敢恣意乱闯军事重地!”一名将领大喝一声,将萧正峰吓了一跳。
萧正峰转睛看去,一名大汉正站在自己一侧的火光之下,怒目看着自己。
“哦,原来是魏横呀,我是京口卫卫主萧正峰。”
“哦,原来是萧大人呀。卑职职责所在,还请萧大人见谅,卑职需要先通禀刘将军一声,方知刘将军是否愿意见萧大人。”
“嗯,好吧,你去通禀吧。”看着魏横慢腾腾地向城头走去,萧正峰心里涌出一丝不快。当日这魏横投奔晋军,并且拜了潘十二为师,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对此人总是印象不好,所以也没有同意将此人放进京口卫中,恐怕这也是魏横今日为何对自己加以刁难的原因吧。
萧正峰在等的过程中,闲得无事,就在外城门洞子徘徊。他抬眼望着广固城那高耸的南门,突然,一点亮丽的白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南门城头的女墙之上,慕容熙一袭白裙白衫,她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的墙头上,眼神痴迷,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幕幕展现在她的眼前:少年弓马骑射,依偎在父王母后膝下的欢快;成年后女扮男装,一路南游快马惬意的飒爽;爱恋时,郎情妾意的举案齐眉,郎去时,日日相思的忧心断肠......
可是那人又回来了,再见之时,不是陌路,却成仇雠。身虽相距咫尺,心却隔天涯之外。心已痛得麻木,爱已成了奢侈的空谈。
慕容熙知道,国人都在议论,说自己是红颜祸水,如果不是自己引狼入室,为逃亡的晋人提供暂留之地,让他们意识到广固的富庶,燕地的广袤,他们又怎会生出妄心----回国之后,不思感恩,反而引兵大举来犯。
慕容熙不怪当地的百姓,因为百姓往往无知,而执政者的失败,总要找一个罪魁祸首,来让百姓依旧认为他们的大燕的皇帝依旧是圣明的,好让他们继续忠心地团结在皇帝陛下的身边,维系国家的统治。所以谣言从皇室中传出的时候,慕容熙并没有因身上的脏水而去责怪那些个泼脏水的皇室谋臣们。
在这个世道,自己还能责怪谁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代表的立场,唯一多余的只有自己罢了。
也罢,总归这一生被爱过,也爱过,就让自己这无用的身子落在故国的泥土上,化作草木,永远永远不再离开......
“父王,母后,熙儿不孝,熙儿来找你们了......”慕容熙的嘴角绽开了笑容,像一朵黑夜之中怒放的昙花,迎着呼啸的北风,翩然在空中起舞。
“故国先主两茫茫,江山城郭信依然。二十三年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傥知巴树连冬发,应怜南国气长春。刘郎遥念今相望,云回洞里天一方。”声音袅袅,每个字符犹如实质般粘滞在空中,又随着寒风,飘散在了天际之外。
刘敬宣今日在城头之上很是心绪不宁,他总觉得心里似乎要失去某些东西,却又抓不住它。当魏横通知他萧正峰来访的时候,他索性出了城门楼,来到甬道想去迎一迎萧正峰。
然而就在刘敬宣走出城门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道靓丽的倩影就在他的面前飘舞----飘舞----最后,那道身影似乎变成了花瓣,飘散在了空中,消散在了自己面前,了无踪影,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刘敬宣突然感到一阵心痛,从未有过的一种苦涩袭占了他的心头,他没来由地已经泪如泉涌。一阵寒风吹过,吹来了凄楚的声音,“刘郎遥念今相望,云回洞里天一方”,他感到了,他感到了他失去了什么,那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自己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就这样她消散了,消散在了自己面前,消散在了广袤的北国的天地之间。
刘敬宣悲伤着,愤怒着,魔怔着向广固城的南门城下冲去,燕军不明就里,以为晋军又要发起攻势了。他们在城头上矢石俱下,弓箭齐发,一起向刘敬宣攒射了过去。
“哎,敬宣你干嘛去,大都督找你呢!”刘敬宣如一股风火从萧正峰的面前擦过,丝毫没有理会萧正峰的呼喊,他只想尽快地,尽可能快地试着去挽救。如果知道结果如此,也许他就不会归晋吧。伊人如果不在,即使征服了这燕地,对于他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弩手掩护,盾手速速去掩护刘将军。”萧正峰大喝一声,抄起一面能遮住两人身体的大号牛皮铁盾,努力追赶着刘敬宣的脚步。
刘敬宣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南门楼下,他的肩背插着数只箭羽,颤巍巍的。但是他依旧不顾,疯狂地寻找着地面,想要找到那一袭白色的身影。
夜幕黑沉如墨,在仅有的城头火把的照耀下,地面闪射着黑光,一片片一排排都是黑的,却不见白色的身影。
“敬宣,你不要命了。”萧正峰终于来到刘敬宣的身边,用手中的生牛皮铁盾恰逢其时地挡住了城头之上滚落的一颗巨石。
“拿开!拿开!”刘敬宣怒吼道,盾牌遮住了城头的光线,地面彻底陷入进了黑色的深渊。
“你疯啦!”萧正峰同样怒道,他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如何也是枉然。
“是,我是疯了,疯了,疯了......都是黑的,都是黑的,黑的......道成,都是黑的,黑的,我找不到她呀,找不到呀......”刘敬宣的脸孔扭曲着,七窍之中慢慢渗出了血丝。
“敬宣----”萧正峰看着刘敬宣骇人的模样,心中一惊,这种气急攻心,可能会闹出人命的。
“道成,帮我找到她,找到她……好吗?”刘敬宣两眼一翻,就向后倒去。
“敬宣,敬宣?”萧正峰及时接住了刘敬宣倒下的身体,摇晃着他,但是他的身体却没有一点动静。
试探着摸了摸刘敬宣的鼻息,萧正峰的心安稳了一些,还好,还有鼻息,一定是气急攻心,一时晕厥过去了。
“传令下去,盾牌手掩护,撤退!”萧正峰紧急下着军令。
“可是萧大人,刘将军似乎要让你找到什么东西的!”一旁的魏横提醒道。
萧正峰两眼一翻,尽是白仁,骇得魏横心中一跳,“要找你找!”萧正峰怒道,他说完,就一手托着盾牌,一手抱着刘敬宣,慢慢向外城退去。
慕容熙生死不知,刘敬宣昏迷不醒。萧正峰只得悻悻地向刘裕覆命去了,刘裕听闻了情况,也没有多说什么,像刘敬宣这样多情公子的遭遇,他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表示理解。
通过悦家兄弟的了解以及张纲的旁证,这卫垣与昂桑之间的事情也是属实,而且当日悦家兄弟逃脱,这卫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这人收了好处,但也可见此人对燕国并不是那么死忠。
刘裕等人综合判断这卫垣与萧正峰的一番话,感觉这卫垣的举动有七层的可信性。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众人在一起商议,寅时三刻的时候,刘裕与各级将领带着部曲结集在西城门之外按兵不动,而由萧正峰以京口卫为主力组成荡寇军,率军先入城池,以迅雷之势占领西城门,大军在后再陆续跟进。
北风呼啸,天空渐渐飘起雪来。雪借风势,飘散在了城头、马上、人身......雪花落在活物的身上,瞬息消散无踪。地面上的积雪慢慢厚了起来,马踏在上面,发出“叽咕”的声响,马儿鼻中呼着白雾,打着“咻咻”的响鼻。广固城外,一切自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刘裕统领的北府大军却静默着,等待着……
寅时刚到,为了不惊动城头的敌军,到达出其不意的效果,萧正峰下令荡寇军全军裸身泅过护城河水。萧正峰为了起带头作用,他第一个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然后将自己的衣服由牛皮袋包裹好,放在了一个随行的小木筏上。
刺骨的冰寒刺激着自己的肌肤,但是萧正峰的胸中却燃烧着战斗的怒火,萧也将命有点不明不白地丢在了这里,那么他就要为萧也找到一个死去的理由----他要平掉这广固城,为自己的好兄弟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