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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雨中的西夏王陵

2017-01-24发布 5866字

潘凯中去楼下收费室结算住院费用,王可可到医生办公室去拿医嘱。病房里只有严瑾和王大福两个人。

严瑾的内心不由地掠过一丝紧张。她尴尬地拿起一只梨子,对王大福说:“王总,我给你削个梨子吧!”

王大福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他笑道:“行啊!”

严瑾削梨子的时候,王大福摸着脸上像一条粉红色小蚯蚓一样的伤疤,问道:“严瑾,你说我脸上的疤痕会变淡吗?”

这个问题,王大福问过严瑾好几回了。严瑾头也不抬,故意用很严肃的语气回答说:“这个问题我问过医生了。医生很肯定地说,伤痕会随着年龄增长,向四周扩散,最终布满整个脸颊!”

王大福听出了严瑾话语里的调侃,他被逗笑了。他又换了一个问题:“你看我是不是变得臃肿了?!”

严瑾笑了几声,很认真地说:“没有,没有!有个成语送给您——瑕不掩瑜。您不要瞎操心了!”

王大福前后在医院住院快一个月了。由于长期卧床活动减少,他身体长胖了很多。自从认识严瑾之后,王大福下意识地对于自己的身材、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等等这些代表衰老的特征越来越在意。所以,脸上的伤痕、身材发胖都使他很懊恼。

梨子削好了,严瑾将梨子分解成小块,装在碗里,用牙签插着,递到王大福的手里。王大福吃了一块,说:“味道不错!小严,你也吃几块!”

严瑾笑道:“好像说两人吃一个梨不合适哦?”

王大福马上反应过来。他连声说道:“对,对,两人不分梨(离)哦!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你就要到京城上学去了!”语气里居然有那么一丝伤感。

严瑾装作无所谓地笑道:“可可也在京城上学,还和我一个学校,王总可以随时去看我们嘛!”

王大福道:“哪能随时就来嘛!毕竟相隔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呀!”

严瑾随口道:“那以后王总到京城投资,开一家房地产公司,两个城市都有地产,那不就省事了!”

王大福笑道:“你说得还有几分道理!等你和可可开学了,我安排时间过来考察考察。你还可以带上可可,一起给我做个市场调查,看看能不能拿个项目,转战京城!”

两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京城项目的可行性。王可可推门进来说:“爸,外边下雨了,今天还走吗?”

“下雨了?太好了!”王大福把轮椅转到窗前,看着窗外绵密的雨丝,兴奋地说:“过一阵等雨小了,我们就去西夏王陵转转!雨后的王陵,一定更有看头!”

王可可听说要去西夏王陵,开心地叫道:“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一次银川之行,看不成西夏王陵了哩!跟他们说了几回,都不响应!”王可可私下和严瑾说过几回去看西夏王陵的事,都被严瑾回绝了。给潘凯中说吧,潘凯中以照顾王大福为名,也不肯答应。为此,他还郁闷了好久。现在,听到老爸主动提出这个建议,他率先投了赞成票。

潘凯中办完手续回到病房,听说还要去西夏王陵,有点不解地问:“王总,人家下雨都往屋里跑,我们怎么还往外跑啊?”

王大福笑道:“这个就是你不懂了!银川和咱西安不一样,降雨量只有西安的差不多三分之一,不到两百毫米,下雨难得的很。我来过好多回银川,也没有遇到过一回下雨天。这个天气,下完雨,暑气退了,空气也清新了,游人也少了!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潘凯中又问:“王总,西夏王陵您去过好几回了,还去看有意思吗?”

“我就是去过两回。当时还是开放式的,也没有人管。我骑车也去过,开车也去过。当时可以把车直接开到小金字塔边上,还有人就在王陵景区里面练车哩!宽敞得很。”

王可可和潘凯中拎着包,严瑾推着轮椅上的王大福,一起往电梯口走去。

电梯门打开,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见到王大福,喊道:“王大福,你这是干啥去?”能够直呼王大福的名字,说明两人相当熟络。王大福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说:“哦,我刚办完出院手续,准备回呀!”

“你这家伙,不够意思啊!出院也不招呼一声!我还说请你吃饭哩!”中年女人快人快语地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王大福有点尴尬,笑着说:“我们还没走哩!现在是孩子们要带我去西夏王陵转转,明天才走!”王大福又转头对三个人说,“这是你们的夏阿姨!我的好朋友!”

三人都向夏阿姨问了好。

王大福指着王可可说:“小梅,这是我的犬子!”

夏小梅把王可可打量一番,笑着说:“比你长得强多了!”

夏小梅看了一眼推着轮椅的严瑾,笑一笑,说:“外边下着雨,你们这是要进行一场浪漫的雨中漫步啊?”

王大福也笑道:“伤残人士,何言浪漫!”

夏小梅陪着王大福一起下楼,又说要陪着大家一起到西夏王陵。王大福见三个年轻人面有不悦之色,就对夏小梅说:“小梅,晚上吧,我来做东,请你吃饭,感谢你能来看我。西夏王陵你就不要去了,你先忙你的,等我们下午回来,我们再联系。”

夏小梅只得同意了这个方案。

雨开始变得稀疏。车子行驶在被雨水打湿的柏油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偶遇积水的小坑,车轮溅起浑浊的水花,打在相邻的车上。王大福看着车窗外似曾相识的景色,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年,王大福刚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一家野外工作单位。到单位报到后,他就参加了宁夏回族自治区农业总体规划项目组。在银川集训期间,他听说贺兰山中有岩画分布。王大福打小就对历史与考古有浓厚的兴趣。一个星期天,他找同学借了一辆自行车。也没有找同伴,一个人踏上了寻访贺兰山岩画之旅。他一路打听,沿着贺兰山东麓下的公路,一路向北。他的骑行还算顺利。当公路向西延伸往贺兰山方向时,他遇到了困难。他抬头顺着公路向贺兰山方向望去,只见公路犹如一条黑色的带子悬挂在贺兰山腰。往近处看,公路平平展展,坡度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骑行的阻力又非常之大。时间已过了十点,太阳开始变得炙热。不远处的道路中央漂起近一米高的白色火焰——地面和空气中的热量交换相互扰动造成的错觉。最后,他骑行一阵,推行一阵。终于在公路上见到了贺兰山口岩画的指示牌。继续沿着铺着鹅卵石和沙子的崎岖道路,又骑行了一个多小时。见到了一个砖瓦结构的小院子,这是岩画景区管理站。景区还不要门票,只在山口立了一个注意事项的警示牌。他将自行车存放在管理处院子里,步行上山。他拿了纸笔,一路走,一路临摹。走到沟中央,他听到了一阵拍打石壁的声音。顺着声音,他看到了一个女性的背影——一个脑后扎着马尾辫,上身穿着一件碎花短袖的女人,正跪在地上,给岩画拓片。王大福向她走去。女人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王大福。见王大福站在自己身后不走了,就停下手中的工作,嫣然一笑,招呼道:“来啦?!”

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大约是长期在户外工作的原因,肤色晒得有点发黑。她和王大福年纪相当。王大福回道:“哦!要帮忙吗?”

女孩道:“不用,我一个人慢慢来。”

拓片是我国一项古老的传统技艺。对于石刻、器皿上的文字或图案,可以真实细致地拷贝下来。主要用具是宣纸、鬃刷和墨汁。步骤比较繁复,不经过一定的训练,技艺很难掌握。王大福没有走,就站在女孩身后静静地欣赏。

只见女孩揭下已经拓好的拓片,放在一个大画夹上,用小石子压好。又准备拓下一副岩画。女孩先用毛笔蘸水,先将岩画的每一笔刻痕里的沙土仔细地清洗出来,接着,用吸水纸将整个岩画轻轻地按压,吸干水分。做完这个步骤,她要等岩画表面的水分蒸发干燥。见王大福还没有走,转头问道:“还在上学?宁大的?”

王大福笑一笑,回答:“说啥呀!毕业了!在银川出差哩!”

“你咋来的?”

“骑自行车呀!”

“哟!有点费劲哦!”

“还行吧!上坡有点吃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女孩拿起身边的一只塑料碗,将碗中的液体往岩画上涂刷。

王大福好奇地问:“这是啥水水?”

“白芨水。”

“做啥的?”

“刷在上面可以把纸粘住。”女孩小心地将宣纸敷在岩画表面,让纸面牢牢地粘在岩画上。再用软毛刷在纸面上轻轻地来回涂刷,将纸张擀平。然后用鬃刷轻轻地敲打纸面,让岩画的刻痕在纸面上一步步显现清晰。女孩左右手各执一个拓包,左手的拓包沾墨汁,右手的拓包则不停地在左手拓包上捶打。女孩将右手拓包在地下的白纸上试着拓了几下,见墨色均匀了,就开始在蒙在岩画上的宣纸上捶打。女孩右手的拓包每每在宣纸上拍打一下,就会往左手的拓包上碰触一下。女孩左右手上的拓包相互交错地捶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节奏充满了韵律感。女孩专心地做事,完全忽略了王大福的存在。

做完这些步骤,女孩的后背心沁出了汗水。

女孩知道王大福还在身后,也不回头,问道:“你贵姓啊?”

“免贵姓王,王大福。”

女孩笑道:“我叫夏小梅。诶,你说我们老一辈给我们取名字时,到底是怎么啦?不是大就是小。”

王大福乐得大笑,说:“时代特色吧。”

王大福就很自然地坐在夏小梅身边,帮她打下手。

从聊天中得知,夏小梅就在区文保所工作。她最近的任务就是要把贺兰口的岩画全部拓片。她已经在沟里工作近一个月了。

到了中午饭时间,夏小梅问:“你中午饭怎么解决啊?这附近可没饭店!”

王大福从随身携带的军用书包里掏出两个馒头、两个煮鸡蛋和一包咸菜丝,说:“来吧,我们分而食之!”

夏小梅笑道:“我也带了的!”

两个人就将食物拿出来,铺到一张白纸上,靠着石壁,一起吃饭。王大福将水壶里的水给夏小梅倒在一杯,问道:“你就常年在这大山里工作吗?”

“也不是啊。我是刚刚从水洞沟考古现场调来的!反正野外工作比较多吧!你是不是觉得我皮肤黑呀?”

王大福不自然地笑笑,但还是很老实地说:“嘿嘿,有一点!我看你肤色和我差不多!”

“我比你还要黑!”

吃完饭,夏小梅继续工作。她催王大福自己去转转。王大福有点不愿意走,他觉得跟夏小梅聊天很开心,也喜欢和这个质朴的女孩在一起。

他要求道:“你和我一起转转再来干活呗!你不也得休息休息啊!”

夏小梅故意问:“怎么的?想叫我给你当导游啊?”

“那就巴不得啊!”

“给不给导游费啊?”夏小梅开玩笑地问。

王大福很老实地问:“导游费多少啊?”

“呵呵,谁要你导游费了!开玩笑的!不过,下午你得带我回城!”

王大福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没事,我驮你!”

夏小梅带着王大福转了一圈,讲解了沟里的主要岩画的研究成果。然后,继续拓了几幅岩画。看看天色将晚,赶紧收拾工具和拓片成果,和王大福一道下了山。

夏小梅将东西放在管理站,和景区工作人员招呼一声,与王大福一起骑车往城区回返。

尽管回程是两个人,但王大福却觉得身体要轻松一些。夏小梅身材小巧,偏瘦,体重也就八十斤左右。她也没带什么行李。两人遇到路段颠簸不好行走时,就下车推行。到了柏油路上,又是下坡,骑行就轻快了很多。在下坡路段,夏小梅坐在车后,张开双臂,耳边传来阵阵山风的呼呼声。她兴奋地大叫:“贺兰山,我爱你!”

夏小梅父母都是文物工作者。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直接回到文保所参加了工作。因为从小受父母影响,她也十分热爱考古工作。

晚上将近八点,两人才回到城区。王大福将夏小梅送到文保所家属院,就准备转身离去。夏小梅叫住他,说:“大福,这么晚了,你们食堂肯定关门了,你也没地方吃晚饭,就到我家随便吃一点吧!”

王大福很腼腆地说:“见到伯父伯母不好意思!”

夏小梅说:“没事!来吧!”

王大福锁好车,跟随夏小梅到了她的家。

开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桌上有张纸条,写着:“小梅:我何你妈到水洞沟出外业了。照顾好自己!爸爸。”

小梅说:“你不用不好意思了!我爸妈都不在家。你随便坐,看看书,我一会就做饭。”

夏小梅动作很快,不一会就下好了挂面。她专门给王大福煎了两个鸡蛋,还剥好了几瓣蒜,一碟油泼辣子,一碟酸菜。王大福真的饿了,也不客气,将油泼辣子和酸菜拨了一些放到碗里,搅拌均匀,一口面一口蒜,吃得那叫一个香!

在银川培训的日子里,王大福几乎天天和夏小梅见面。两人不是逛商店,就是看电影,吃小吃。尽管王大福也是吃面食长大的,但银川两种面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钢丝面和炒糊饽。钢丝面不用解释谁也能猜出来意思。这种面条的劲道犹如钢丝,非一般牙口难以咀嚼。炒糊饽就是一种煎烤得很硬实的薄饼,切得和面条一般粗细后,再到锅里炒制。王大福认为这两种小吃都是需要很好的牙口才能进食的。但他在店里分明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也在座。他对夏小梅说:“你们银川人,牙口真好!”

后来,王大福到六盘山区去做田野调查,直到秋风乍起,气温转凉,才再回到银川整理内业。王大福和夏小梅的感情再次升温,基本确定了恋爱关系。

但随后,因为工作调动困难,交通又十分不便,时间与空间的阻隔,两人的感情温度慢慢降温,各自另组了家庭。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交通、经济、体制等,各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大福也离开单位自己创业,并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这才又和夏小梅联系上。但两人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只是作为很好的朋友来往。

离开市区,向西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景区门口。潘凯中在停车场停好车,从后备箱取出折叠式轮椅,大家搀扶着王大福坐在轮椅上。潘凯中对王可可和严瑾说:“你们推着王总慢慢走,我先去买票。”

大门口的门柱上一边两个镀金的西夏文字。王大福说:“我们来猜猜,阙楼上的西夏文字是什么意思?”

王可可说:“这有何难,肯定是‘西夏王陵’的意思。”

严瑾也说:“嗯,有点道理。”

王大福也认可。他又问:“哪边是西夏,哪边是王陵呢?”

“宋代书写习惯是从右向左,那肯定是右边往左边读啊!”严瑾说。

等到大家来到门口,看了解说词,不禁失笑。原来,阙楼上的西夏文字翻译成汉文的意思是“大白高国”,这是西夏王朝开国皇帝李元昊定的国名。他们自称是“大白高国”,汉文典籍翻译为西夏国。西夏国人崇尚白色,又自以为大而高尚,所以才取了一个宋代人不肯承认的国名。

王可可笑道:“大白高国。这么小个国家,也敢这么自夸。”

严瑾说:“西夏再小,当时的国土面积也有八十多万平方公里。韩国国土面积才十万,人家还不是自称大韩民国。日本比韩国大一些,也不到三十八万平方公里,人家自称大日本帝国好多年了。这国家越小,就越想称大。和人的虚荣心一个道理。”

西夏王陵景区占地面积五十八平方公里,核心景区近二十一平方公里,共有九座帝王陵墓,二百余座王侯勋戚的陪葬墓。墓葬规模宏伟,布局严整。每座帝陵都是坐北向南,呈纵长方形的独立建筑群体。由于墓葬封土形式类似于缩小版的埃及金字塔,故又有东方金字塔之称。

大家簇拥着王大福在陵区里信步闲走。

到了三号陵区,看介绍据说是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陵寝。他们就仔细看了介绍。谁知,天上的雨水不作美,越下越大。他们赶紧推着王大福,随着游人往陵区的博物馆跑去。

在博物馆,他们无意中听到导游介绍说,西夏王陵有三大谜案无解。一是陵墓的封土上为什么不长草也不落雀鸟?为啥陵墓历经近千年,地面建筑踪迹全无,而陵墓的封土还屹立不倒?三是陵墓分布为什么呈八卦北斗之形?

在回城的路上,严瑾和王大福坐在后排,她问王大福道:“王总,你对西夏王陵的三个谜案怎么看啊?”

王大福把严瑾的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说:“历史长河中的迷雾,和人类的情感一样,永远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