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过了一个星期,萧云觉得迎春探视哥哥该回来了,吃过早饭后去了野人沟。夏天的日头毒,干农活人们都是赶早做,日上三竿后,苏雨他们从地里回来了。马玉花去厨房做饭,叶致清坐在门口训练虎儿说话发声,虎儿只会用单音节含混不清的叫:“妈!爸!”。叶致清指着揖夏教他:“姐”。虎儿只会用喉音发双唇音,舌头根本就不听使唤。叶致清无奈地笑笑说:“哎哟,虎儿,你这辈子就指望我们老两口吧,不会叫哥、姐,谁管你饭呀?”
萧云踏上屋场,见小雨和揖夏蹲在地下,两人头对头,显得亲密无间,嘻嘻笑笑拿着树枝在地下拨弄什么。萧云心想,都是二十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走近看时,见他俩正在玩蚂蚁。地下有只被掰掉大腿的活蚂蚱,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拖拽。
苏雨嘻嘻笑着说:“揖夏,我说的吧,蚂蚁是大力士。”揖夏不服气地说:“你是听我爸说的。”又笑嘻嘻的说:“不过,跟你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么大的蚂蚱明明拽不进去,还硬往洞里拽,没脑子!”揖夏笑过后一本正经的问:“小雨哥,你说蚂蚁这么小,它们有没有大脑哇?”苏雨肯定的说:“当然有!比人的大脑还发达,天要刮风下雨,它们比诸葛亮还算得精。”
萧云噗嗤笑了。两人惊喜地站了起来,站起时脑门无意间碰在一起,揖夏揉着额头叫道:“呀!姐。你怎么来了?”说着挽了萧云的胳膊,蹦着高说:“姐!好想你呀!”萧云拍拍揖夏粉嫩的脸蛋说:“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越长越好看了。”虎儿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冲着萧云含混不清的叫:“妈!”萧云笑了说:“这傻兄弟,怎么见谁都叫妈?”叶致清说:“能叫妈就是一个进步,比以前强多了。”苏雨到墙根下搬了两只小靠椅过来让姐坐了。
叶致清跟过来坐下后问:“今有空?”萧云坐下后,揖夏递过一杯茶,萧云接过茶杯放在地下说:“干了赤脚医生,算把我拴住了。见天都忙。这不是到右营巡诊,多走两步路来看看你们。叶伯伯,我想迎春姐该回来了吧?”“可不是。”叶致清担忧的说,“有一星期了吧?该回来了!”苏雨说:“要不我翻山过去看看,说不定已经回来了,她一个人咋能抱两孩子?”揖夏跟着说:“就是!小雨哥,咱俩去迎他们。”
苏雨和揖夏去接迎春了。他俩刚上了桃花岭,却见迎春和姑姑各背了一个孩子走下笔架山。苏雨揖夏连忙迎了上去,两人分别接过两人的背篓背了龙儿凤儿。苏雨高兴的说:“嫂子。我猜你今天就要回来,专门和揖夏来接你。见到我哥了没?”迎春舒展着胳膊说:“走吧,到家再说。”
几人回家后就在屋场上坐了,大家围了过来,马玉花和叶致清各抱过一个外孙亲热。萧云迫不及待地问:“嫂子,见到我哥没?”迎春擦着汗说:“见了!”萧云把茶缸递了过去,迎春喝了几口茶说:“没见到我就不回来了。”“蚊子呢?”萧云问。“文哥把我们送上车,他从沙洋直接回江城了。”萧云生气的说:“这个蚊子,真不懂事!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么。看我回去剋他!”迎春善意的笑笑说:“还多亏有文哥跟了去,要不,真还见不着雷子。”萧云问:“怎么了?”大家一起吃惊的看着迎春。
迎春缓了口气说:“人家跟我们要介绍信,我什么也没有。农场硬是不接待。多亏了文哥会来事,七说八说,居然跟一个说湖南话的管教干部认了老乡,这才放我们进去。”萧云笑了起来,“蚊子就是一张嘴。我哥咋样?”“还好。”迎春说,“见了龙儿凤儿,他好高兴,说一定好好劳动,争取早点出来。”苏雨说:“嫂子,都是我惹得祸,你怎么不跟他们说,让我去换我哥去坐牢。”萧云戳了他一指头说:“你也就是一张嘴灵光!惹事生非不说,还学会虚情假意了。上次去农场探视,你自己怎么不说?”苏雨摸着头皮傻笑着说:“不是你叫我莫瞎说嘛。”
吃过中饭后,萧云顺着画隐山脊转到右营大队去巡诊了。姑姑叶致澈独自回了五峰。挨到开学,迎春和马玉花抱了两孩子领着遇冬回了叶家湾老屋。知秋被林场内部招工做了林业工人,野人沟只剩得苏雨、揖夏、叶致清和虎儿,四个人倒也自在清闲。苏雨和揖夏日渐亲近,但是两人谁都没说你爱我,我爱你的缠绵情话。真实的爱情是自然恬淡的生活,似乎也无需“我好爱好爱你哟”的屁话。两人的情感就像野人沟里的山溪一样,跳动着生命的活力,却又自然清淳。
且说岁月如梭,斗转星移,转眼冬去春来,时间跨入了一九七三年。过春节时由于苏雨不愿回去过年,萧云只好一人回了江城,直至过了十五才转来。萧云路过县城时顺便去看梅竹,梅竹住在县委大院的一间半平房里。梅竹正在门口生炉子,萧云激动的喊道:“梅姐!”梅竹回身高兴的抱住了萧云的肩头叫道:“哎呀,是你狗东西!”说着,两人搂在一起,双鬓亲热的摩挲了一阵,真像两只异性的小狗撒欢一样。萧云玩笑说:“唉,省点劲,等晚上和你男人再亲近。”“去你的!”梅竹笑着放开了萧云。
梅竹把萧云让进了家,萧云放下了旅行袋,从摇篮里抱起江姗说:“哎哟!好漂亮的闺女,叫我姨妈。”梅竹给萧云一边倒茶说:“才八个月,哪能会叫呢?”萧云说:“梅姐,过年你咋不回去?今年建国也回去了,说到你时好伤感。”梅竹问:“建国找对象没?”萧云抱着江姗坐下后说:“建国可是一往情深的等着你,哪晓得你已成了孩子妈了!”梅竹笑道:“去你的!哎,萧云,你感觉我爸我妈他们的反应怎么样?”
萧云明白是指她和江洪林的婚事而言,说:“还好,伯父伯母对你的婚事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再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他们就是心里不愿意又能咋?毕竟你是他们的亲骨肉。”梅竹叹气说:“咳!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无脸愧见爹娘的那种感觉。”萧云劝说:“算了,事情已经过来了,何必再自责呢。再说,江洪林这个人总体上还是看得过去。”萧云用食指摩挲着江姗的小脸蛋说:“哎哟!这小丫头长得还有点像她爹。遗传基因配对时经过了严格筛选,尽拣你两人的优点长。”梅竹轻轻地笑了。
江洪林下班回来了,见煤炉子空烧着,大声嚷道:“小梅!怎么搞得!炉子上也不坐壶水?”梅竹闻声走了出来说:“哎哟,忘了!来客了。”说着拿了水壶去自来水处灌水,回头说:“洪林,去食堂看看,还有好菜没?打两个回来。”
江洪林迈步进门,问:“是哪位贵客呀?”萧云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说:“怎么,听口气好像是不欢迎?”江洪林满脸堆笑说:“咳哟!原来是仙云吹来了云妹妹,欢迎!欢迎!我这就去打菜。”萧云半开玩笑说:“咦哟嘿!别假惺惺的了,你知道我吃素不吃荤,不过我的拳头是吃荤不吃素。你还敢吵我梅姐,就不怕我的拳头揍你?”
江洪林笑笑说:“我哪敢吵她哟!只有她吵我的份。年前我跟她说,爸爸解放了,咱们回江城过年去,拜见一下丈人丈母。她板着脸说,算了吧,别回去丢人现眼了。云妹妹,你说,我江某人是长得丑,拿不出手?还是人不够档次,辱没了她梅家的门风?”
萧云笑笑说:“刚才我还批评梅姐,埋怨她不该不回去过年。还表扬你俩的千金,尽拣你俩的优点长。过年时我给伯父伯母拜年,说了你俩的事,我看伯父伯母也没什么不原意的。还叫我捎话给你俩,闲时抱上孩子回去看看。”梅竹进来后没好气的说:“哎!江洪林,不是叫你到食堂去打菜吗?”萧云拦阻说:“梅姐,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何必呢!”梅竹说:“我们正准备下面来着。”萧云说:“那就下面吧。”
江姗忽然哭了,萧云把孩子交给了梅竹说:“不是尿了,就是饿了。”梅竹接过孩子换了片子又解衣喂奶。萧云就去洗菜下面。梅竹说:“屉子里有鸡蛋,多打两个。”萧云笑着说:“鸡蛋还是留给宝宝吃吧,放些青菜叶就挺好。”梅竹瞪了江洪林一眼说:“你怎么像根电线杆戳在那里?人家是客?还是你是客?”江洪林过来接手下面,萧云说:“得了吧,我来吧!”
吃过饭,江洪林和萧云闲聊起来:“前坪还剩几个知青?”“还有五个吧?”萧云想了想又说:“不过二蛋——就是周兵,进了劳教所。面上还剩四个,我一个,左营大队还有龚心如、张振山、辛一武他们”江洪林点点头说:“算上苏雷应该还有六个吧?”
萧云听了,脸不觉沉了下来。梅竹洗过碗后进来笑着说:“哎!江洪林,你狗东西今晚滚出去睡啊!我要和萧云一起睡。”江洪林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看到没,我尽受她的欺负,我哪里还敢欺负她?正好,省报理论副刊和我约稿。今晚就去办公室打夜战,争取一夜脱稿。熬夜得两包烟打发,小梅,明早回来,你可别骂我嘴巴臭烘烘的啊。”说着嘻嘻一笑。江洪林又和萧云闲扯了一会,八点多钟时披了件军大衣走了。
梅竹把姗姗哄着后和萧云洗毕上了床。梅竹靠着床头半躺下,把姗姗往怀里揽了揽。萧云披了棉袄盘腿坐在被窝里,看着梅竹深情弄儿。“梅姐!”萧云感慨的说:“孩子也有了,你就和他好好过吧。”梅竹笑笑说:“不用你劝我,打嫁给他就这么想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梅竹坐了起来,披了棉袄,蹬了一下对面的萧云问:“哎,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事?”萧云笑笑说:“不知道!没经济基础呀。他今年毕业分配,很可能去上海海关。就算我被招了工,学徒三年是不准结婚的。”
梅竹笑眯眯地看着萧云说:“过来坐,我想抱抱你。”萧云爬了过去,有些撒娇地把头靠在梅竹的胸脯上,右手揽了梅竹的腰说:“哎哟!想男人了吧?阿弥陀佛!这是我的罪过,怎么叫你俩口子分床了呢?”梅竹左手搂了萧云的肩头,拍着萧云的脸蛋说:“你也别给我装正经,你和蚊子肯定那个过。对不?”萧云装憨问:“哪个过?”梅竹笑着说:“你装苕吧你!”两个女人嘻嘻哈哈东拉西扯的说到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萧云上了去老军镇的班车。这是辆带帆布篷的卡车。萧云上去后,有人喊她,“云姐,过来坐。”“咦!心如,是你呀?”萧云挤了过去,对坐在心如旁边的人说:“麻烦你挪个地好吧?”那人不情愿的往外挪了挪。
萧云挤进去坐下来问:“你也这么早就回来了?”龚心如说:“后天不是要开学么。”萧云说:“心如,听说没,今年又要招工了。”龚心如侧脸看着萧云,哼了一声:“招工也没咱们的份。我也不想它。能混个教书的差事就不错了!”萧云说:“我也挺矛盾的。走吧,对不起贫下中农。不走吧,文哥在那边等我。”
龚心如问:“云姐,你对招工很有信心?”萧云说:“可能差不多吧?”龚心如问:“走了路子?”萧云连忙掩饰说:“哪有路子,我想该轮到我了吧?”龚心如叹气说:“这年头,办事得有门路。我家什么门路都没。”说着,斜眼看着萧云说:“听说,文哥的老爸,搞外贸的,路子很广的呀!”萧云笑笑说:“听建国瞎吹的吧?”汽车一路颠簸,她俩一路絮叨。
这年的春天,对知青来说是个不错的春天。福建有个小学老师李庆霖,斗胆给毛主席上书告御状,反映了知青的真实生活状况,毛主席老人家读后深为震痛,并亲笔回了信:“李庆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周总理随即召开了国务院专题会议,研究解决知青问题。这年五月底,地处三线的一家大型化纤厂前来招工,除了苏雷和周兵两个人因特殊原因外,前坪所剩的四个知青被一锅端了。连龚心如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她只以为是干爹龚秃子帮了她的忙,岂知道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山乡的一位小学教师冒着杀头的风险带给知青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