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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是她

2017-01-19发布 8849字

名门荆枝

何耿耿

今生

二十五•是她

朝阳初胜,穿透层层浓雾,播撒在这片大地上,连静静流淌的河流,似乎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一对年轻人,衣着单薄,风霜仆仆,骑着骏马,其中一人脸色煞白,紧紧的抓着缰绳,防止摔倒,另一高大的男子一只手骑马,一只手拽着瘦小男子的马,飞快的在山间驰骋。

这二人真是秦季永和荆歌。昨夜一番颠簸,探查到殷武侯住处后,荆歌腹痛复发,几乎不能站起身,又忍着疼痛,从冰冷的河水中淌过,又是马上颠簸,此刻,她只能靠着强大的意志力硬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秦季永也看出了她的不适,更是着急,帮荆歌牵着马,飞快的往营里赶。连山间小路树枝划伤了自己,也不曾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往回跑。

初冬的清晨,道路两边的枯草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马蹄踏过,发出呲牙呲牙的脆响。荆歌用尽全身力气抓紧了马缰,任凭秦季永拖着马飞快的往回赶。

寒风虽冷,但荆歌身上却热似火烧,豆大的汗珠打湿了乌发,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秦季永已经将能穿的衣服全都披在她身上了,但还是一阵冷一阵热,腿间有一股股热流涌出,打湿了马鞍。

马儿没命的向前狂奔,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的荆歌,脑袋也晕晕沉沉。

荆歌深知不妙,尽力的想要自己清醒过来,但奈何这具身子实在是太脆弱,只是在冬夜涉了一晚上冷水,竟然变得如此不省人事。

然而最麻烦的是,如何阻挡回营之后,军医的问题。

出征在外,随行军医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军医虽然多看的是外伤和暑热风寒痢疾等症,但是只要是医者,只要把脉,怎么会看不出她的身份。年岁一天天长大,荆宜的少女气就越来越浓,在简陋的伪装条件下,荆歌情知自己不会再一直的隐瞒下去,所以才如此急功近利。但是暴露身份,绝不是现在!

荆歌咬着牙,让胳膊擦过道路两旁横生的树枝,挂出一条条血痕,殷红的鲜血顺着皓腕,滴滴地流下。

伴随着手臂的刺痛,荆歌稍稍清醒。

偏过头来,荆歌注视着旁边焦急的男子。

秦季永仅着薄薄的内裳,壮实的身躯隐隐泛着红,汗水顺着额头直下,他心无旁骛,嘴角紧抿,一个劲地驱着马往前冲,连旁边的人的注视也没有发现。

荆歌仍然注视着他,脑子却慢慢的清醒过来。

的确,军中生存,不能不没有亲信,作为这一点,荆歌已经做到了,秦家兄弟是一开始就相识的,同样的武艺世家出生,无牵无挂,秦季永忠厚细心,秦上延爽朗,在军中后,自己又得力提拔了齐蛮子、魏延。袁毅这三人,皆是大有作为的好男儿,同样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根基可以算是稳固,这一场大战后,华连远必定会为自己封将,而这些人,就将正式成为自己的参将。

但是自己毕竟是一个女子,自己的身份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暴露,先不说朝中百官、军中诸将的反应,光是华连远这头饿狼,势必会以此要挟自己,到那时,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荆宜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

而眼前这个男子,自己知根知底,自己两世为人,秦季永对自己的关心,荆歌从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纵然自己对他人没有多少真心可讲,但是却从来不会以为这天底下的人,皆如自己这般冷血,而秦季永,绝对是可以信任的人。

荆歌的眼神明亮,似明珠,似寒玉。

一会到营里,秦上延等人正在营帐中等他,一看到这个样子都吓坏了,连忙将荆歌扶下马来,荆歌将披着的衣服搭在马鞍上,才慢慢的下了马来,秦季永赶忙上来扶着。

将军府的亲卫也在等着荆歌。

荆歌抬起头来,脸色冷淡。

“回去回你家主子,荆歌身体不适,请他移驾这里,我自会亲自向他报告。”

那亲卫连忙应了,看着荆歌实在不好的样子,不敢再说,连忙走了。

荆歌眼神似霜,将身子从他们手中挣脱开,面无表情,

“所有人都散了。”荆歌冷冷道。

“校尉”

“校尉”

几个人都急起来,秦季永也急了。

“校尉,我叫军医来看看吧。”

“所有人都退下,我休息下便好。”荆歌仍然冷冷道,说完看了一眼秦季永,转头,进了营帐。

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秦上延凑过去问,“校尉这是咋了?莫不是昨晚冷水里冻着了?怎么不肯看军医啊?”

秦季永很是担忧,“校尉一向独来独往,但是昨晚我看他样子实在是不好,得想个法子让他看看军医才行啊。”

“校尉从来不是胡来的人,既然叫我们散开,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先散开,再说吧。”齐蛮子若有所思。

“是啊,大将军刚刚也召我们等校尉回来一同觐见,校尉不适,我们也一起去回了才好。”魏延道,担忧的看看荆歌的营帐。

“是啊,校尉向来说一不二,我们先去回了大将军,再回来看看他吧。”袁毅附和道。

秦季永也无法,只得跟着齐蛮子几个先去大将军府去了。

等回完华连远昨夜探查内容后,已经时近正午,秦季永一行人又来到了荆歌的营帐。

仍然门扉紧闭,问问旁边值守的卫士,荆歌自进去了之后竟再也没出来。

在门外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人应声。

一队人只好铩羽而归。

齐蛮子等人都走开了,秦上延还等着秦季永。

回头看看那禁闭的门扉,秦季永有些不安。

荆歌从来不是扭捏的人,不会讳疾忌医,明明路上看到他的状态实在是病的不轻,回来的路上也没有在他面前故意隐藏病情,怎么会回了营后突然将他们全部赶走,还不看军医呢。

想起荆歌进门前最后看他的一眼,秦季永心中有些迟延。

转头来,他对着秦上延说:“上延,既然校尉让我们散开,我们就先回去吧,别误了军中事务,校尉更要生气。”

“唉,校尉平常看着不是这样的,怎的突然讳疾忌医起来了呢,”秦上延也是不解,但既然哥哥发话了,也只得说道,“那大哥,我们先回去吧,晚上再来看看校尉。”

“你先回去吧,校尉之前还吩咐我去看看新练的兵,刀法练得咋样,我先去看看,你且先回去。”秦季永,埋下眼,道。

秦上延不以为意,自回去了。

看着秦上延走远,秦季永才转过头来,回到荆歌的营帐前。

门扉紧掩,帐内悄无声息。

在外等候了一会,秦季永踌躇一会,还是轻声的敲门。

“校尉,我是秦季永。”

仍然毫无回应。

秦季永很是焦急,想进去看看,但又想到荆歌素日的性情,只好在外忍耐等待。

帐内,荆歌躺在床上,如坠冰窖。

寒意一丝丝从小腹冒出来,似有千军万马在腹中冲刺,床上的人,脸色潮红,但仍然睁大了双眼,静静的观察着帐外的动静。

天色渐渐暗下来,门口守卫的卫士换防,荆歌已经烧的快不能清醒。

终于,不负所望,帐外,秦季永的声音再次想起,急切但又谨慎。

“校尉,我可以进来吗?”

果然,秦季永没走。荆歌心下松了口气,想回应他,却发现烧的太久,口干舌燥,几乎不能成声。

荆歌狠命逼着自己,干咳了两声。

营帐的门被打开了,露出秦季永伟岸的身躯,仍旧是今日回来时的薄薄的秋衣。

荆歌艰难的支起身子,乌黑的长发尽情泻下,将小脸遮了一大半,发丝后的脸色白如宣纸,但眉目如画,眼似秋波,脸上的易容已经被全部洗去,露出半阙美好的容颜。

“校尉,”秦季永冲进来,只在荆歌床边几米远站住了。帐中昏暗,再加上他着急荆歌的病情,竟一时没有注意眼前的她。

“校尉,去看看军医吧。”

荆歌没有说话,嗓子似火烧,张了张嘴,竟没有出声音,纤柔的身姿如秋风落叶般摇摇欲坠。

秦季永一看不好,连忙去扶着荆歌,手下的肌肤柔软滚烫。

“走,去医帐!”秦季永没做他想,顺势就要抓着荆歌的胳膊。

荆歌一惊,秦季永这人虽然看似随和,但其实内心固执,本来自己想好好地跟他讲清自己的身份,谁知道他一上来就要他去医帐。顿时坐起身来便要将手甩开,未曾想秦季永竟然蹲去地上,顺手拉了她另一条胳膊,使力将她往背上一背!

砰!

前胸后背无声的撞击,两人忽然都僵了住。

荆歌洗干净易容后,病的太难受,便将束胸也去了。十六岁的少女,胸膛怎么可能和男子一样。

荆歌的心顿沉,秦季永倏地回头!

天已经暗下来,帐中未起烛火,只有西风飒飒,月影移墙,昏暗中,秦季永的脸色忽明忽暗。

眼前的人,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清冷,但不同的是,那如画容颜。

荆歌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沉默半晌,她将手收回来,披上外套,起身,从床下的木箱中,拿出易容,细细的抹上,仍然披散着头发,往帐外走。“我自己去。”

秦季永一动不动,仍然蹲在床前。

山风凉爽,荆歌却只觉寒意阵阵,头越发昏沉隐痛,胃中翻搅,连易容的遮不去潮红。步伐虚浮,但脊背挺直,直往医帐去了。

医帐中军医未歇,之前的大战,伤兵众多,虽然已经送回了不少,但这军中的伤兵仍有未康复的,夜里也要熬药煎药,帐中三名药童忙碌着,军医一圈圈看过伤号,仔细叮嘱着药童。

随军的军医是位老者,面色红润,山羊胡,乍一瞧有几分仙风道骨,听闻姓聂,年轻时游历四方,后来才投了军,作了军医,救过不少将士的性命,在军中颇受尊敬。

“见过聂老先生。”荆歌恭敬道。

聂老先生抬头一看,怔了一下,“你是那个…校尉小子?”

“是,昨夜着了风寒,特来讨药。”荆歌神色冷清。

聂老先生摇头叹道:“军中事务繁忙,刀枪不长眼的,你年纪轻轻,何必来这吃苦头,现在病了,还的老夫来看。老夫有一日累死了,瞧你们还找谁讨药去。来这边坐下,舌伸出来老夫瞧瞧。”

荆歌道了谢,依言坐下,聂老先生执过灯烛来瞧了瞧,道:“舌边红,苔薄白,有无恶寒、胸闷、咳嗽、头疼、喉痛?”

“胸闷,头疼,喉痛”荆歌道。

“嗯。”聂老先生沉吟一声,“手拿出来,老夫帮你探探脉。

荆歌却坐着未动,只道:“医帐繁忙,荆歌只想讨些药即可,不敢叨扰先生。”

聂老先生胡须一抖,道:“哪有这等道理?这拿药哪有不探探脉的,来,伸出来。”

荆歌张口欲答,帘子忽然掀开,秦季永阴沉着走进来,未瞧荆歌,只对聂老先生,道:先生,校尉只是偶感风寒,风寒,左不过就是那些药,您这伤员众多,随便开个方子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话!”聂老先生脸沉下来,“医者,行的乃是望闻问切之法,虽是风寒,阴阳脏腑、经络气血,各有不同!不切脉,药方不精,他如何能好得快?再说,老夫行医一辈子,还从未有过不把脉随便开方子的道理。”

秦季永欲辩,荆歌一把按下他,她按在他手腕上,隔着藤甲,秦季永却似被烫着,倏地收手,往后倒退一步,耳根被灯烛暖光渡了层奇怪的红。

荆歌未瞧他,只觉越发头越发晕沉,撑起来对聂老先生礼道:“此人是我至交,刚才冒犯聂老先生了。大战刚过,寒冬又起,军中药物紧缺,不敢多麻烦聂老先生,只要麻黄、防风、姜芥、葱白即可。”

聂老先生医者仁心,在军中素有名望,要他不把脉直接开药方,实在是难事。

聂老先生咦了一声瞧向荆歌,“小子竟懂医理?”

“家中贫寒,以前曾经自己开药。”荆歌垂首恭敬道,腹中的疼痛宁她眉头皱起来。

“也罢,你们这些小子啊,从来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虽是年轻,却还是要注意保养啊,留下病根子可不是说笑的。”聂老先生无奈,从军的人大多都是家世贫寒的,生病了自己随便开点药也是常有的事。长叹一声,聂老先生只得坐下,取笔蘸墨,一张方子顺手便成,“虽是如此,但我看你病势已重,这小子既然是你至交,那得好好照顾你,有什么不对,马上过来告知我,左右今夜我是睡不成了。”

荆歌感激的接过药方,正要细看,却被秦季永扯走,自去抓药去了。

荆歌看着他默默忙碌的背影,心下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之前打定了注意要告诉他身份,但如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秦季永绝不会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这一点荆歌很放心。但是这件事情,必须在今夜解决。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荆歌淡淡扫过繁忙的医帐,掀开帘子,自己走回了营帐。

身后,秦季永抓好了药,远远的跟着,一同回了营帐。

一回到营帐,荆歌便躺上了床。刚刚坚持了会,这会竟然觉得力竭。

床上仅有一床军被,是之前用旧了的,此时盖上,竟觉得冰冰凉凉,荆歌盖上,竟然打了个寒颤。

身后,秦季永掀开门进来,顺手将门关紧。手中还多了一床棉被。

走过来,不发一言,脸阴沉的出水,但手下动作却轻柔,将被子仔仔细细给荆歌盖上。

荆歌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秦季永给她盖被子。神色莫名。

身上的重量顿时大了,一丝丝暖意慢慢袭上。

秦季永盖完被子,转过身去,拿了药罐,自去熬药了,自始自终未看荆歌一眼。

也罢,荆歌自嘲,那人这样固执,还是等他自己气消了再说吧。荆歌不再多想,裹着两层棉被,闻着慢慢溢出的药香,听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渐生睡意。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帘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喝斥声:“我来看看这小子病情怎么样了,你倒好,居然拦着我不让进,这里面莫非是个大姑娘,还不让进房了是吧。”

荆歌脑子里一团浆糊,呆了几秒才想起来。自己生病,秦季永一直在营帐熬药。

帐外秦季永低沉的声音传来,“校尉刚刚吃下药,已经睡了,她一向睡眠浅,不喜欢人打扰。麻烦聂老这么晚还过来看校尉。”

“你要是真觉得麻烦我了,就让我进去看看他的病势。”聂老先生急道。

秦季永还要阻挡,一声清寒的声音传来:“秦大哥,我已经醒了,聂老先生,进来吧。”

“你这小子,真是顽固不化。”聂老先生一掀开门,就开始抱怨。

“聂老先生得罪了,秦大哥也是关心我。”荆歌温言道,“我已经好多了。”

“嗯嗯,说话比刚才清亮了些。”聂老先生凑过来细看,“诶,这帐中灯火怎么这么暗,那小子,去把烛火点亮些。”

身后秦季永闷闷道:“烛火用完了,还未去领。”

荆歌看了眼秦季永,这人现在撒谎也面不改色了。明明灯油还有许多,他就是担心聂老先生看的太仔细。

“唉唉,这瞧也瞧不仔细,也罢,仔细着服着药,我得空再来看看。”聂老先生再仔细瞧了瞧荆歌,才瞪了眼刚刚与他作对的秦季永,出了门了。

帐中再一次只剩下荆歌和秦季永两人。

气氛有些尴尬,至少秦季永是这样觉得。之前荆歌睡着,他觉得还好,但现在这样四目相对,秦季永不知该怎么办好。

踌躇了一下,才想起刚刚还熬好了药,才转过身去,将药端过来。

荆歌欲言谢,却觉得现在的气氛说什么都是错,只好先将药喝了。药不冷,也不烫,温度刚好,喝完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些。

喝完了药,荆歌将药碗递给秦季永,道,“你回营帐歇息吧,我自己在此便可。”

秦季永这才闷闷的道,“头一夜病势会有反复,你自己不行。”

荆歌看了他一眼,从前秦季永对着自己总是恭敬有礼,此时去敢说“自己不行”这种话了,果然知道是女子之后,那种大男子主义便起来了,荆歌此时无力,也不想争辩,便躺下闭上了眼。

见她不出声了,秦季永就地坐了下来,将药碗放到了旁边地上。营帐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烛火在跳动,远处兵士的甲胄声,兵器声,吆喝声,远远传来,但在秦季永听来,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身边,她的呼吸声仍能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他转头看向床上,她蜷在棉被里,眉头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帘旁药炉的火光映着她的下巴,清清瘦瘦,不见往日的棱角,反倒有几分柔和细腻,视线下移,衣裳折出,脖子下一抹嫩白,秦季永连忙转过身来。

他为何以前没发现?

秦季永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想起初见荆歌的时候。

干瘪的身材,黑瘦的脸庞,唯有一双眼睛,似星辰闪耀。挑衅着,要跟自己比武。

是了,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相貌,这疏离清冷的性情,这样奇绝的身手,这样诡谲多计,会是个女子?

谁能想到,女子敢假扮男子入军营从军?

她待人温和,却又疏离,仿佛天然让人亲近,却又如隔云端,跟皇子比武,战场上,以少胜多,守着孤城,重创南成,大败蔡云鶴,手起刀落,血溅三尺而面不改色——她哪一点像女子?

自己游历多年,哪里的女子不是养在深闺足不出户,轻纱罩面,低眉顺目,行路纤纤细步,笑颜当如花,吐字如玉音。而荆歌,却从来不是!

女子擅入军营!这样的罪名,空前!绝后!

从来他都是自己一心守护的少年,然而,一夜之间,这少年变成了盈盈少女。

秦季永突然感到茫然,自己的心好像被一会置于七月烈火,一会漂浮在数九寒冰。

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身后落下一大片阴影。

从来都立志做身边人的依靠,然而这一刻,他希望有个人,能够告诉他,今后该怎么办。

“秦大哥,”一个微弱的声音,瞬间将他惊醒。

荆歌其实早就醒过来了,看到秦季永一直默默的埋头,整理好了混乱的思绪,这才喊道。

秦季永抬起头来,眼鲁疲惫,但仍然温和的注视着荆歌。

空气似乎停滞了几秒。

“要喝水吗?“

“秦大哥。“

两人同时开口,话罢都愣了一下。

又是沉默,还是秦季永再开口,“校尉,要喝水吗?”

“有些口渴,”荆歌温言道,脸上的易容差不多被擦掉,那披散的黑发,越发衬得线条柔美,如月中仙子。

秦季永默默的转过身,从炉子里倒出一碗水,递给荆歌。

荆歌接过,抿了两口,又放下。

“秦大哥,不要怪我瞒着您。”

秦季永叹了叹气,“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想,今后,你该怎么办。今日我能发现,以后也会有别人。”

“荆歌活这一生,为复仇而生,为复仇而死,若是不能将那远在高位的魔鬼拉下神坛,让他们万劫不复。荆歌虽活,犹死。”荆歌撑起身子,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人,字字千钧。

“若是你父母还在世,也不愿意看你如此自苦。”秦季永眉头皱起来。

“秦大哥,我在这过的很好,对于我来说,只有自己亲手复仇,才不枉活了这一世。”荆歌深吸一口气,“秦大哥,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一辈子瞒下去。我会尽快结束在军中的日子。”

“你要怎么结束?”秦季永问,他的表情悲悯而无奈。

“成为华连远一派核心人物,正式进驻北召权力中心,将沈家拉下马,亲手杀了沈培齐。”红色的火光在荆歌脸上摇曳,而她的表情,犹如在谈诗弄月。

秦季永心头一动,这是荆歌第一次这样赤裸裸的展示她的欲望,若是换做旁人,他一定暗笑他痴人说梦,而对眼前的人,他突然就坚信他一定能做到。

“我需要你,秦大哥。”荆歌接着道,眼眸似寒露。

“你可知,华连远如饿狼,跟他周旋,是与虎谋皮。”秦季永直视着荆歌眼睛,语气沉静。

“我知道。”军营中角声四起,苍凉而萧条。

“你可知,沈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有皇子傍身,沈贵妃更是在宫中宠眷优渥,扳倒他们,难如登天。”

“我知道。”

“你可知,你一介女子,贸然进入军营已是死罪,若是进入朝堂,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还是一定要做?”

“一定要做。要将恶贯满盈的人的狠狠的踩在脚下,即使自己变成恶魔也没有关系,何吝惜区区的身份。既然要做,就要做的彻底,做的惊天动地。”荆歌眼寒似冰。

屋子里又静下来,秦季永哀愁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

“你一个女子,其实不用这样辛苦的。”

“不用这种方式,难道你要我向那群人邀功献媚吗?荆歌断断做不到如此。”

“军中知道此事的人还有谁?”

“秦大哥,仅你一人。”荆歌定定的看着秦季永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突然站起,向荆歌恭敬一礼,“既如此,请让我做最后一人。”他的眼神明亮。

“此事体大,若有朝一日事发,你会是我的同党。”荆歌不为所动。

“我相信校尉,请让我继续留在这里。”

荆歌挣扎着站起来,同样对秦季永施了一礼,“多谢秦大哥,荆歌飘摇至今,现在的心才堪堪的定下来。”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他抬起头来,望进她的眼里,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拒绝这双眸子的主人所提出的任何要求。

既欣慰自己能够得到她的信任,有惊惧事实本身。眼前的女子,坚毅胜过世上任何男儿。

一夜无话,荆歌再次沉沉睡去,秦季永一直陪在身边。

清晨醒来时,秦季永正引着华连远进来,身后秦上延和齐蛮子等人也不近不远的跟着进来。

荆歌并不意外,昨日虽然主要探查内容,几人已经回了他,但以他礼贤下士的姿态,亲自过来看望也不是什么奇事。

仍旧是那一身明黄正袍,刚刚初冬,暗红纹龙的锦绣披风已经上身了,华连远一进来,仿佛这帐中所有的摆设,都变得如此寒酸起来了。

荆歌没有起来行礼,一方是的确体虚乏力,一方面也不想对华连远太过毕恭毕敬。倒是华连远,一看到荆歌额前湿漉漉的模样便皱了眉,狭长的眼睛一挑,“校尉为国受苦,本宫也很于心不忍,快别起身了,好好歇着吧。”说完坐在床边。

荆歌不着痕迹的往后移了移,暗自腹诽,我本来就没想起来。

“大将军客气,荆歌身为军人,这是应当的。”

秦上延等人站在帐末瞧着,这不愧是校尉,不用给大将军行礼,大将军还如此礼遇他。

“昨日之事,你手下的几个小子已经回我了,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即可。”

“不知大将军听后可有何打算?”荆歌仍然淡淡道。

华连远怔了一下,荆歌居然也不顺势表达下感激,就这样直挺挺的问过来了,但想到他素日脾性,也就算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秦上延等人。

荆歌会意,对着他们说道,“我已经大好了,你们不用急着过来看我,做好份内的事情才是关键。晚间,我还要检查你们的功课。”

几个人连忙应了,退了下去。

秦上延推至帐外,这才舒了一口气。“娘呢,跟着校尉,看到大将军的时候还真多,刚才跟着大将军后面,真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呢。”

“大将军可是当今皇后嫡子,自然尊贵无匹,也只有咱们校尉,才能让他如此礼遇啊。”魏延不无钦佩。

帐内,华连远这才转过来说,“既然清楚了地方军力部署,我打算先派先锋部队,从河面夜袭,然后派大军正面进攻。”

“这计策固然可行,但是成功的几率不过三分,一,我方将士不善水战,无法从宽阔的河面上上潜过,二,从河面偷袭,成功率太低,三,正面进攻本就不是上策,届时我军会伤亡惨重。”荆歌冷静分析。

华连远挑挑眉,“校尉早有良策?”

荆歌正色,“想必秦季永已经向大将军禀报,我前晚探查的重点在城中军力部署和殷武侯等高官的住处。因此,我有一计,可令南成自开城门,引大军进攻。”

“请讲。”华连远有些期待,这个少年仿佛总有让他挖不完的秘密。

“我只需带五人,深夜潜进内城,暗杀殷武侯,后在城中制造乱局,由秦季永假扮殷武侯亲卫出城求援,大开城门,大将军,您再杀进城来,殷武侯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此时肯定会反应过来城中出事,势必会回城救援,请大将军在路上设下伏兵,一举灭之!”

一番话,掷地有声。

虽然人还病容犹存,但她的头脑足可决胜千里。

华连远很是震动,这个少年,果然帅才啊!一定要将他紧紧揽在自己麾下,华连远更加坚定了决心。

“何时行动为妙?”

“明晚,殷武侯刚刚失去独子,此刻定是无心整顿军务,事不宜迟,请大将军整修三军,以待明晚。”

华连远深深的看着荆歌,“校尉此一举若是成功,本宫必向陛下陈述校尉之功,当今陛下爱才,校尉官至将军也是顷刻间的事情。”

是皇帝爱才还是你爱才,荆歌腹诽。

“大将军过奖,现下,眼前的事情最重要。”荆歌仍然是淡淡的样子。

这场景落在华连远眼里,倒有些欣赏之意了。

荆歌非池中鱼,而是潜龙,但不能为自己控制的龙,得到了也总会失去,荆歌像一块硬石头的性格,一方面经常让自己吃瘪,但一方面也让自己安心。

玲珑剔透的人终究不可靠,华连远不喜欢自己手下的人太过聪明。而荆歌刚刚好,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饶是才华再多,在官场上,也只有得到自己的扶助,才能飞龙直上。

华连远满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