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雷的判决不是公开进行,由主审法官和一个书记员到看守所当面向苏雷宣读的。那天,苏雷被带进了审讯室,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法官,面色凝重,声调沉稳的宣读了判决书。读完后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苏雷平静的说:“没有!”
“你不想申诉吗?”女法官摘下眼睛,掏出手绢擦着镜片,又戴上,她疑惑的看着苏雷,深沉缓慢地说:“十年有期徒刑哪!一个人有几个十年?”显然,从话语中苏雷感觉到法官认为判重了。苏雷站起来,向她深深地鞠躬说:“我认罪伏法。”“那你签字吧!”法官看着苏雷签下名字,感叹的说:“不申诉也好,这也许是你最好的结果。”
苏雷不申诉是对的,如果上诉,很可能是加罪。文革开始,红卫兵的口号是“全面砸乱公检法”,公检法一度陷入瘫痪。六八年底,从援越战场上转业了一批退伍军人充实到公检法系统,他们的法律素质很低,但是穷追猛打的精神可嘉。由于上级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特地派了一个有经验的老法官来主审此案。她接受此案,很快发现了种种疑问,但是她是一个有良心的法官,也是一个知青的母亲,她既要对上级有所敷衍,又不愿意过重的伤害无辜。于是她按照“从重从严从快稳准狠的打击阶级敌人”的上级批示,既违心又无奈的对此案做了十年有期徒刑的判决。当她宣读完判决书,良心上正在自我谴责时,当事人却对她深深地鞠躬以示敬意,她良心上缓释了许多。她眼睛有些湿润,心想,理解就好,理解万岁!她走出审讯室,不免心情沉重地回头看了苏雷一眼,她看过搜查来的苏雷日记,这个颇俱才华的小伙子,从此迈入十年冤狱。
苏雷仰天长长吁了口气,十年有期徒刑,对这个判决,他感到意外,他想到的是杀头,至少也是无期。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的做出判决,在收押期间,审讯人员几次询问过父亲的苏联生活背景,他生怕把苏波夫扯进来,连累了将他一手带大,恩重如山的父亲。他更害怕一些好大喜功的人,借此捕风捉影,连叶致清这个同样有过留苏生活背景的恩师扯进来,由此敷衍出一个“破获苏修特务集团”的大案来。现在这一切没有发生,仅仅是自己领刑十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由衷地感谢这个有着母亲般慈颜的法官。
苏雷被押回了监舍,一个只有二十平米的房间,却关押着二十个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雷哥,判了?”原先的牢头,一个绰号叫地雷的杀人嫌疑犯,长着满脸横肉的家伙问。“判了十年!”苏雷盘腿坐到自己的铺上。“你不是说你是死罪吗?”一个刚刚被收押进来的小个子惯偷问。“从轻判决。有烟没?”苏雷要了支烟点上后深深吸了一口说:“明天就要到沙洋劳改去了。希望兄弟们好好交代问题,早点结案,到了劳改农场,相对比这里自由些。”
苏雷是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到了牢房也不例外。在这个犯人的王国里,和动物世界差不多,拳头就是硬道理。苏雷入狱的头天,原先的牢头地雷组织牢友对苏雷来了个下马威。一顿暴打,企图使这个一米八六的大汉臣服。三天后,苏雷不再忍让了,骂道:“他娘的!老虎不发威,你把老子当病猫?”以苏雷的健壮体格,一阵拳脚,把几个家伙打趴下了。三天来,他第一次吃了顿饱饭,一个人吃了五个馒头。
苏雷毕竟不是那种蛮横无理的人,第二天起,苏雷不在接受他们上贡的馒头,和牢友们患难与共。因此狱友们对这个新的牢头反倒生出了敬意。苏雷看着那个被自己取代了地位的原牢头说:“地雷!我走了,希望你对牢友们好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动拳头。”地雷赔笑说:“雷哥,不打不相识,我愿交你这种朋友。等你我出去了,我们有幸再会。”苏雷说:“好!兄弟,今天的馒头我不吃了,让你。反正到了劳改农场可以吃饱饭了。”
梅竹和江洪林商量说:“洪林,我想去沙洋,看看老爸。”江洪林笑嘻嘻的说:“可以呀!不过,眼下去不成。你走了,工作谁干?等春节放假再去吧,我跟你一起去,女婿看老丈人么,应该。”梅竹反感的说:“算了吧!你就别去了。”
“嗨!”江洪林生气的说:“怕我丢你的人?小梅,我长得丑吗?不丑!好歹也是个副县级干部。过罢年,我就要调去当宣传部长了。看个劳改犯也不至于丢你的人吧?”“你!”梅竹鄙夷的看着他,轻蔑地说:“别把自己看高了!咱俩的事,我还无颜面对父母。你以为长个人模狗样就是人了?我爸是经过抗日战争洗礼的铁血男人,像你这样内心猥琐的人,他,真的瞧不起!”“嘿!”江洪林干笑了一声,冷笑说:“我知道,你是想去看苏雷那小子,苏雷再是条汉子,现在不也是劳改犯嘛!”
梅竹很想去看苏雷,的确,工作上走不开。迎春也走不开。苏雨也想去看哥哥,萧云怕这混小子去了闹事,不带他去。萧云一个人去了沙洋。萧云幸而带着法院的判决通知书,不然的话农场还不准见。在接待室里会见了哥哥,萧云哭了说:“哥,你受罪了。”
苏雷强作欢笑说:“云儿,哭什么!我不是挺好的么。结果比我预料的好。我原以为会被拉出去打了靶。结果才被判了十年,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萧云笑不出来,问:“爸爸妈妈他们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还传讯了爸爸。我生怕会累及老爸,还好,这一可怕的后果没有发生。判了十年,够可以了。临走,爸妈还送了我。”萧云感叹道:“爸妈一定很伤心。”苏雷说:“是啊!叫二老受惊了。”
萧云说:“梅姐和迎春都想来看你,可是她们走不开。本来,迎春写了封信让我带来,叶伯伯看了信,扣下了。我来了才知道,带的物品要交给管教干部检查。”苏雷问:“带烟了没?”“没!你又不抽烟。”苏雷咂了咂嘴说:“现在很想抽。算了。我要感谢叶伯伯,他是个很有政治经验的人,是他救了我一命。”“你就不想迎春吗?她让我跟你说,她这一辈子等你,哪怕是千年等一回。”“迎春还好吧?”“她受了很大的打击,身体有些不大好。”
“是吗?”苏雷叹了口气说:“唉!我知道,她是真心爱我。不过,即使我出去了,也不会跟她结婚。”“哥!你就原谅嫂子吧。何况,那件事不一定是嫂子干的。”“对那件事,我早已抛在脑后了。我现在体会到,像我们这种人就不该奢谈爱情。我能进来,不就是因为爱情惹得祸嘛。对了,云儿,蚊子对你好吗?”“还好。他倒是不吝啬八分钱,每个星期给我来封信。”“我的事,你跟他说了?”“说了。他感到很吃惊。”苏雷笑了笑说:“我衷心祝你们幸福!看来,你和蚊子的婚礼我是参加不了了。”“哥!”萧云充满忧伤的说:“你要是不结婚,我一辈子也不结婚。”
苏雷苦笑着看着妹妹说:“这是何苦呢?怎么像个孩子。爱情毕竟是甜美的!不过,我例外。算了,云儿,我们不谈这个话题。”苏雷做出轻松的样子,调侃说:“我应该感谢师傅你,是你教了我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大见成效,看来佛门武功着实了得。”萧云担心地问:“他们打你了?”“公安倒没有。我和他们挺配合。只是这个世界上,有时就得用拳头说话,拳头能换来馒头。哈哈……”苏雷笑了。
“哥!”萧云担忧地说:“别惹祸。”“不会的,来这里一切都正常了。小雨怎么样?”苏雷转了话题。“他,惹回祸,老实一阵子。这次也想来看你,我怕他的狗脾气惹祸,没让他来。”“其实,小雨也没错。不过,小雨的事,千万别对爸妈他们说。我们兄妹,欠了苏家的一笔感情债,就是以死相报也值了。所以,我不下地狱,谁下?用你们佛教的话说在劫难逃。”
管教干部进来了,把检查过的东西交给苏雷,“在物品清单上签个字吧。”萧云问:“我可以给他买烟吗?”管教干部说:“可以!”苏雷拿起了《毛选》翻着说:“算了,云儿,不用了。有‘雄文四卷’,我就不闷了。对了,刘干部,农场有《资本论》吗?能借给我看吗?”对于共产党的开山鼻祖马克思的经典论著,身为共产党员的管教干部都没看过,所以有些惊讶的问:“你看《资本论》?”管教干部皱着眉,“我还不知道农场有没有?”
萧云见管教干部横坐在他俩中间,顿觉说话不自由了,站起来说:“哥,那我走了。等春节再来看你。说不定嫂子和梅姐也要来。”萧云看了看管教干部,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哥,希望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去。”苏雷起身说:“放心吧!你哥不缺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