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叶嫣然准时出现在看守所女子监区的接待大厅。洛阳和她现在所在的位置相距500米左右,可他却不是叶嫣然约见的人。身材魁梧的宋麒麟从接待室里走出,他一只手叼着刚刚点燃的香烟,一只手拿着一叠A4纸,声如洪钟地说道:“手续我已经提前办好了,我们在1号提讯室对牟絮樱进行讯问。提讯室里有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都是我们刑大带来的,你可以直接用。”
叶嫣然礼貌地说:“非常感谢。”
宋麒麟把纸张递给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审讯过嫌疑人吗?这个牟絮樱以前是大白鲨特别行动处的干警,现在她的对抗情绪非常强烈,而且也精通咱们警察的讯问技巧,是一块硬骨头。你不要有太多压力,就算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是正常的,别往心里去。”
叶嫣然答道:“感谢宋大队给我的这次机会,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宋麒麟把手头的香烟举起来,道:“我抽完这根就进去。”
叶嫣然道了声“好”之后就孤身走入提讯室。她深吸一口气后微微一笑,按下了墙壁上的按钮,启动了壁挂式的对讲机,道:“我准备好了。”说完这句话,她开始观察起提讯室的情况。这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单间,中间用铁栅栏一切为二。南侧是嫌疑人所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铁质的审讯椅。北侧是提讯民警所坐的地方,有一张办公桌和两个板凳。
很快,南侧的房门被打开,一名女性狱警引领着牟絮樱走进屋内,将她在审讯椅上固定好后,对叶嫣然嘱咐道:“屋内有监控摄像头和对讲机,有紧急情况就呼叫我。”得到叶嫣然肯定的答复后,女性狱警怜惜地看了牟絮樱一眼,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按照规定讯问要有两名民警进行,宋大队正在抽烟,所以我们现在的对话只是闲谈,不会记进笔录。”叶嫣然看着牟絮樱,目光掠过她身上那件印有“淮海市看守所”字样的黄色马甲时,睫毛微微颤动着。
虽然也是个外向的女子,但牟絮樱的风格和同事马芸芸豪放的做派截然不同,她是一个工作细致、生活细腻的人,在忧伤神色浮现在叶嫣然脸庞上的第一秒时,她就已经察觉,然后微笑着说:“不用为我惋惜,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叶嫣然正视着对方,惊讶于没能看出丝毫的异样。牟絮樱明明从警察变成了囚犯,正坐在那张冰凉的审讯椅上,却依然平静而且温柔着。叶嫣然突然想起了一种说法,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她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
牟絮樱笑了笑,她素颜的笑容像极了纯白的葱兰,没有任何杂质。她亲切地说:“我认识你,你是洛阳的女朋友吧,他是一个出色的男人。”稍作停顿后,她又衷心地赞叹道:“你很漂亮,也很有涵养。”
叶嫣然沉默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麒麟会说牟絮樱是一块硬骨头。即便身在牢狱,面对凶狠的训斥或是动情的劝告,她都能维持着往日的心境,不急不躁,温声细语,不会透露任何涉案的信息,也没有展现出任何的情绪漏洞。她就坐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微笑着陈述说“无可奉告”,无懈可击。
叶嫣然悄悄握了握拳,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张A4纸,上面印有十二张人像照片。牟絮樱看了看,道:“编号七的就是王春鹏,之前我做过辨认了。”
叶嫣然点点头,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无可奉告。”牟絮樱善意地提醒说,“你应该看过我之前的笔录材料了,除了那上面记载的内容外,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你不用再尝试了。”
“那么问一个与案件无关的问题吧,你对继凯哥的感情是真的吗?”
牟絮樱苦笑一声,摇摇头,道:“这个问题他们也问过很多次了。孟继凯是我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但是也仅此而已。感情方面,我只是在演戏。”牟絮樱望着叶嫣然的双眼,有些哀怨地问道:“你们是想利用我对他的感情来劝说或是逼迫我吧?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我认为,你在撒谎。你和继凯哥相识这么久,就算是演戏,也早就演出了感情。何况,他是那么一个优秀、正直而且温柔的男人。”叶嫣然没有等待牟絮樱对此的回应,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在这一点上做文章的。洛阳说过,利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进行敲诈式的讯问,是他最不齿的审讯方式。”
“想不到叶家的女儿也会这么的理想主义。”牟絮樱反问道,“除了这一招,你们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对付我吗?”
“嗯,我有。”叶嫣然自信地说,“之所以会问你是否对继凯哥动过真情,也是为我自己做这个决定找到理由。我既是一名警察,也是叶王的女儿,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资源甚至比公安局长还要丰富。如果今天我没有拿到有用的线索,我会动用一切关系彻查你的所有信息,我相信一定可以从中找到我需要的东西。刚才那个问题,如果你的回答让我觉得你真的只是在利用他,我会直接实行我的计划。但现在,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牟絮樱的肩膀微颤一下,旋即镇定道:“你在威胁我?”
“嗯,我在威胁你。”叶嫣然的目光如炬,语气却如寒川。
“在江浙地区身世显赫的年轻人里,你叶家兄妹二人最是不凭家世,想不到今天你居然会做出这么强硬的威胁,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他赢。”叶嫣然坦率地说道。
牟絮樱的心底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飘忽起来,仿佛看到了曾经某个时刻的自己。可是,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脑海里,于是海定、天净,她的心中再无丝毫的动摇。“我们绝不会输。”她笃定道。
在牟絮樱的表情由惘然转换为坚毅的这一瞬间,叶嫣然轻咬贝齿,睁大双眸。她从未指望自己单凭威胁就能攻克对方的心房,她做出宣言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让牟絮樱动摇,而动摇之后,牟絮樱心底深处的“信仰”才会呈现出来,帮助牟絮樱恢复初时的状态。这,就是人心的规律之一。叶嫣然兴奋地注视着牟絮樱,她明白,只要在此刻一举粉碎对方的信仰,就可以取得摧枯拉朽的胜利。
“你口中的‘我们’并不是一块铁板,现在,是他们和你。”
“老套的技巧。你是想说他们会抛弃我这个阶下囚吗?”牟絮樱胸有成竹地说,“不,你不了解那个人,他是不会抛弃任何人的。”
叶嫣然和牟絮樱都很清楚,这里的“他”指的就是钟山。叶嫣然问道:“文鸣、王虎、王春鹏出事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他们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关,也不希望将他牵扯进来。”牟絮樱问道,“你仔细想想看,迄今为止,你们哪怕有一丁点的证据指认他犯罪吗?”
“我们会找到的。”
“那是不可能的。”牟絮樱似是在劝说一个倔强的小孩放弃无聊的执念,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的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
站在门外旁听的宋麒麟将烟头扔到地上,用皮鞋的前脚掌狠狠地碾压着。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牟絮樱可以在这样的处境下依旧从容不迫了。原来,她对钟山有着教徒般虔诚的信任,而警方也确实对钟山无计可施。他判断,如果警方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威胁到钟山,那么牟絮樱将永远不可能招供。可另一方面,如果牟絮樱不招供,警方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威胁到钟山的证据。陷入在这样的一个死循环里,宋麒麟感到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苦恼。
但叶嫣然却忽地笑了。她说:“文鸣、王虎、王春鹏的犯罪里,确实没有他的影子。可是针对洛阳的一系列谋杀,难道不是他授意发动的吗?如果他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完美无瑕,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对付一个新入职的民警?”
“你是在暗示我,洛阳拥有让他警惕的潜质吗?”牟絮樱说,“但是你错了。洛阳与王虎有仇,王虎报仇未果却遭横死,他作为领袖,必然要给属下一个交代。你口中的兴师动众,其实不过是他碍于身份做出的安抚之举。”
“那么。”叶嫣然用最平静的口气,说出了最疯狂的假设,道:“如果我们把他雇佣的杀手组织全部连根拔起,是不是就能找到他的犯罪证据了?”
牟絮樱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些杀手组织的名字,首当其冲的就是“黄泉”。她倒吸一口凉气,道:“你疯了?”
叶嫣然用坚定的沉默回答了她的问题。
“就算以洛阳的心性,一直以来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可你居然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难道叶家对你来说还比不上一个洛阳吗?”
“他啊,总是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到,尽量避免有人受伤。可我做不到啊,我能做的就是冒着风险去试一试。”叶嫣然把右手放在桌子上,身子缓缓前探,轻声道:“当我开始尝试的时候,那个人也就有了失败的可能。而当他有了失败的可能时,那些信任他的人会不会背叛他?那些害怕他失败的人,会不会自以为是地为他扫除一些不确定的因素?甚至是那些杀手组织也会考虑是选择鱼死网破还是明哲保身了。到那个时候,你以及你想要的东西,恐怕都会被毁灭。”
牟絮樱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知道,如果叶嫣然果真不惜一切代价去攻击杀手组织,即使是黄泉这样的巨头也不会愿意和叶家火拼。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出卖钟山,然后坐山观虎斗。在牟絮樱的认知里,钟山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但胜利的那一天,自己的生命和愿望或许早就成了灰烬。
“我不相信叶王会允许你这么做。”
“我坐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可是叶家的其他人也会反对的。”
“那他们就是在忤逆父亲的意志。”
“你为一己私欲,强行把叶家和钟家推到对立面,心中就没有愧疚吗?”
“女人感到愧疚的时候,多哭几场就会舒服起来,该怎么做还是要怎么做的。”
……
两个女人坐在铁栅栏的两边,不断地进行着问答。一开始还讲讲道理,后来的说法基本都在使用女人独特的逻辑。宋麒麟早已被震惊的哑口无言,他没有想到叶嫣然可以这么的不顾大局,而牟絮樱也可以这么的咄咄逼人。
当两人对话结束的时候,牟絮樱先前的云淡风轻和温婉可人早已烟消云散,
她的眸子里全是火焰,身体因为疲惫而不断地喘息着。而反观叶嫣然这边,她的脸色微白,嘴唇微干,瞳孔里的微光却凝而不散。
“絮樱姐,你要为未来早做打算。”
“你不要再问我了。制毒地点我今年也只去过一次,哪里记得具体位置?”牟絮樱对着门口大喊道:“宋大队,你还要不要讯问,我累了!”
宋麒麟有些尴尬地走进屋内,他虽然擅长侦查办案,指挥逮捕也向来雷厉风行。可对于屋内两个女人间的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他确实没有什么头绪。他努力小声地问叶嫣然:“别吵了,我们开始审问吧?”
叶嫣然神采奕奕地扬起脑袋,开心地说道:“不用啦,我已经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