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执意如此,儿臣也无话可说,儿臣先行告退。”恭敬地行了个跪拜之礼,凌寒寻略有些不快地拂袖离去。凌寒寻走后,御书房内又陷入了一片寂然,灯油渐渐燃尽,火光黯淡了不少,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常德轻轻抬步,走到了凌昊天跟前,再度提醒道:“皇上,夜已深了。”看着凌昊天合上批好的奏折,他忽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皇上,你这又是何苦呢?”他自小便跟在凌昊天身边,凌昊天对尹姝彤的心思,没有人比他看得更透彻,他是皇子的时候,会为了讨尹姝彤的欢心,一连着好几夜不眠不休为她刻了一本石书,只为赶在她的生辰到来之时亲手送给她,他身为太子的时候,不惜放弃了与镇国大将军的联姻,舍弃了大将军手上占据天朝半壁江山的兵权,执意娶了对他登基为皇毫无用处的尚书之女,只因那是尹姝彤,他所深爱的尹姝彤,待他成为皇帝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封了她为后,得知她身染恶疾,更是不顾众臣的劝阻,执意带着暗卫到雪域去找冰蝉青莲,历经千辛万苦,才带着冰蝉青莲回到了皇城,可偏偏,世事就是这般造化弄人,没有原由,凌昊天爱上了那个他从雪域带回来的女子,再也未看过尹姝彤半眼,一切的东西,只要曲雪柳开口了,他必定双手奉上,常德虽然自小跟着他身边,可终究是主仆有别,说不得什么话,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觉得,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否则,他于心不安,“皇后娘娘得知皇上心系雪妃,便日日为她诵经念佛,希望她的伤早日好起来,雪妃高兴了,这样皇上的心情才会跟着好一些,皇上,如果你去看看娘娘的话,她一定很高兴。”眼眸微微垂着,凌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虑着什么,恰逢最后一丝灯油燃尽,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夜色掩住了凌昊天脸上的的神情,殿门外的小太监匆匆提着灯笼跑进来,常德接过,正欲询问凌昊天是否要去长安殿,凌昊天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摆驾雪柳殿吧。”他道。
………
天涯路,此去复迢迢,望不断,映乱眉梢。
巡夜的侍卫走过,宫殿外的长廊又陷入了沉寂。淡淡的烛光下,眉目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就着桌案前的油灯,一针一针地缝合着手上的绸布,她的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两颊消瘦,瘦弱的身躯仿佛是江边细细的柳条,柔弱得不堪一击,蓦地,她忽然掩面咳了起来,“咳咳…..咳咳…..”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脸疾速涨红,长久的咳嗽之后,她的手心染上一丝血迹,微弱的烛火掩映着她煞白的面容,她仿佛是一盏即将枯尽的油灯,连呼吸着的,也是死亡的气息。急急将手中的披风覆上尹姝彤消瘦的身躯,遇萤的半跪在她身侧,声音带着小小的呜咽,“娘娘,你不要再缝了,皇上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他一定会带着冰蝉青莲回来的。”尹姝彤低头去细细查看手上未做好的衣袍,看见那衣袍上面并没有沾上血迹,担忧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不少,脚边的遇萤已经哭成了泪人,她轻轻抬手拍了拍她,虚弱的声音透着一抹苍凉之意:“好了,遇萤,你莫要再哭了,我还要在皇上回来之前将这衣袍做好,你要是累了便先去歇息吧。我怕若是晚了,想做也来不及了。”自她染病以来,凌昊天已经张贴皇榜找遍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连那些江湖名医和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恶疾,凌昊天纵然救她心切,可是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么能逆天而行,改变她的命格呢。在她出生的时候,就有大师曾经给她看过她的命局,年华薄云手,少气甚好,有一朝国母之命,惜不及福,甚早死矣。父亲与母亲本就不是喜欢攀附权贵之人,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母亲以为,是因为国母之命削减了她的福分,只要不做这皇后,不嫁与帝皇之家,她便能活得长久一些。可偏偏,她所爱上的,就是天朝未来的皇帝,她犹记得出嫁那日,母亲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相送,父亲也是一脸凝重,完全没有半分嫁女儿的喜悦,外人尚且不知其中的原由,可是尹姝彤自己心里很清楚,父亲曾经劝过她,虽然这圣旨是下达了,可是他可以冒死上谏,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他甚至可以抛开一切,带着他的夫人和女儿隐姓埋名,去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安度余生,只为她能活得长久一些。
尹姝彤当时只道,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哪一处能真正避开宫里的搜捕,再者,算命之说,多少是有一些玄乎,可能尽信。尹姝彤犹记得,当时父亲低头拭泪,却不再加以阻拦的模样,双亲的膝下,仅仅只有她一个女儿,父亲又怎么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除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尹姝彤真正舍弃不下的,是凌昊天。她是有私心的,除了害怕父亲一旦上谏,惹得皇上发怒,反而连累了尹府一门上下之外,她更恐惧的,是再也见不到凌昊天,倘若没有了凌昊天,那么她要着长寿之命做什么。手中的针忽然扎破了指尖,沁出的血珠滴落在膝盖上的衣袍上,尹姝彤缓缓回过神来,衣袍上的血珠已经渐渐涣散开来,不偏不倚,将心口的位置染红了一小片,她正懊恼着,衣袍将要做好了,待凌昊天回来,这衣袍也该做好了,这样,她还能留下她的一丝念想给他,怎么自己偏偏,就这么不小心?殿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冷冷的夜风,常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皇,皇后娘娘,不,不好了,雪域,雪域发生了雪崩,皇上失踪了,一同去雪域的暗卫已经与我们断了联系,皇,皇上,皇上…….”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凉薄的气息顺着风灌进了耳朵里,尹姝彤只觉得心肺充斥着冷冷的寒气,她剧烈地咳了起来,一瞬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她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连带着意识也渐渐模糊了,闭上眼的刹那,她听见遇萤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
是日,雾气还未完全消散,皇城笼罩在一片浅浅的晨光之中。
一大早被苑青叫醒的时候,沐珞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细细软软的手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沐珞皱着一张精致粉嫩的小脸,软糯糯的声音甚为不满地咕囔道:“苑青,你就不能让我再多睡一会儿吗?”她看了一眼窗外晨雾茫茫的景象,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又闭上了,“让我再睡一会儿,这雾气还有呢。她说着翻了个身,小小的身子一下子卷进了被褥里,苑青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将她的被褥掀开,耐着性子道:“沐姑娘,娘娘找你,你可不能不去啊,若是待会儿娘娘发起怒来,我也不好帮你啊。”她的话音刚落,沐珞立刻掀开被褥骨碌骨碌爬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在铜镜前一脸清醒地说道:“苑青姐姐你帮我梳个发髻吧,我马上去。”这一系列的变化来的太快,苑青看着沐珞乖巧的身影愣了一下,才执起桌案上的梳子替她梳发髻。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沐珞便疾步往曲雪柳的宫殿走去,不是她怕曲雪柳挖了她的眼珠子,而是曲雪柳背后的竹离子实在是太贱了,他手上那个小竹哨子,沐珞不得不忌讳三分,曲雪柳要是来找她,她没睡醒大不了就不搭理她,曲雪柳会武功,她的武功也不弱,大可以和曲雪柳打一场,可是万一曲雪柳不乐意了,去太医院找竹离子告一状,按照竹离子那个性格,极有可能会拿那个小竹哨子来威胁她就范,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沐珞就怕竹离子一个贪图方便,直接就把那个小竹哨子给了曲雪柳,那么她的噩梦才是真真正正开始了,沐珞晃了晃脑袋,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想法,所以她必须先扼杀了它成真的可能。
思虑间,沐珞已经走到了内殿门前,与昨日的差不多,内殿门虚掩着,屋子里一片漆黑,沐珞稍稍推开了一点走进去,只见曲雪柳玲珑有致的身姿坐在一方半人高的铜镜前,乌黑的三千青丝覆在她的背上,越发地显得她身形娇弱,我见犹怜。只是,在这一屋子黑漆漆的映照下,沐珞想起了电影里常见的惊悚片的情景,一个女子背对着镜头嘤嘤哭泣,有人问她怎么了,她的肩膀抽动着转过了身,然后,就是一张狰狞恐怖的鬼脸,就像,现在的曲雪柳,沐珞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可是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即便看见了别人长得实在是很恐怖,她也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惊讶和恐慌,只是这个认知在看到曲雪柳的面容后,彻底崩塌了,她忽然发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清澈恍若琉璃珠一般剔透的湛蓝色眼眸蓦然因为惊愕睁得大大的,沐珞脚步微微挪动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只见曲雪柳原本只是烂了耳朵那一侧的脸颊,现在已经腐烂了一大半,眼角下的森森白骨露了出来,腐烂的肉松松垮垮地挂在那上面,她的一双眼眸水汪汪的,更显得幽光冷冷,这个视觉冲击力,都可以媲美好莱坞3D大片了。
沐珞咽了咽口水,精巧的菱形小嘴微微一弯,若无其事地扬起了一抹乖巧的笑容,“雪妃娘娘,你找我吗?”她软糯糯的声音格外乖巧可人,曲雪柳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举动,抬手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吧。”沐珞暗暗整理了一下心情,缓步走到她身后,曲雪柳垂着眼眸,青丝垂落在她的脸颊两侧,遮掩了她的脸,沐珞难以从她另外半边完好的脸读出她的心情,看着铜镜中的轮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的脸,怎么会烂得那么快?不是,吃药了吗?”沐珞做人向来泾渭分明,怀有怜香惜玉之心,曲雪柳虽然说是很嚣张跋扈,处处欺压这尹姝彤,下手也挺狠,可是在这短短的时间相处,沐珞觉得她待她尚算不坏,怒气也没有波及到她,看见曲雪柳好好的一张脸变成了这样,沐珞看着也挺揪心的,窗外忽然飘进了一片雪白的花瓣,施施然落到了曲雪柳深紫色的衣裙上,乍一看之下,仿佛是细碎的雪花。
“窗外面下雪了吗?”曲雪柳的神色有着片刻的松怔,没有回答沐珞的问题,看着衣襟上洁白如雪的花瓣,喃喃自语一般问道。“雪?”沐珞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顺着曲雪柳的视线看了一眼,她笑了笑,“你看错了,是杏花的花瓣,白色的。”有道是,二月杏花雨,再过一段时日,应该就会迎来初春了,这一路来,沐珞都没有看见过雪,想必这茗城是属于南方地区,既然是南方地区的话,应该是不下雪的吧,“冬天就快过去了,应该,是不会下雪了吧。很快就会到春天了,你不是很喜欢看花吗?到时候满园子的花肯定看得更漂亮。”沐珞说道,她记得,凌昊天是因为曲雪柳喜欢看百花盛开的美景,才让能工巧匠在御花园建造了一个花开不败的御花园。听了沐珞的话,曲雪柳忽然抬起了浓密的睫毛,剪剪水眸望向了窗外,她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皇城的高高的城墙,落到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许久,她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地方看了那么多年明明都看腻了,居然还会想回去看看。”沐珞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那个她待了很多年的雪域,她生长的地方,沐珞本来没想着要安慰她,可是,她觉得曲雪柳现在的笑容应该是很忧伤的,只是,她唇角勾起的那个弧度配合上她腐烂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容,实在是诡异而又渗人,“我去把窗子关上吧。”沐珞走到了窗子前,正欲关上窗门,目光忽然落到了窗台上摆放的几盆相思叶上,沐珞认得,那是常德从长安殿搬回来的,曲雪柳从尹姝彤手上抢来的相思叶,只见那盆栽枝叶蓁蓁,一抹轻红点缀其间,开花倒是开花了,只是不怎么漂亮,细细软软的手指微微覆上盆栽的边沿,沐珞正要把那几盆相思叶搬进来,曲雪柳却开口叫住了她:
“不要搬进来了,拿去扔了。”她说道。扔了?澄澄湛湛的眼眸微微闪过一丝惊讶,沐珞蓦然明白了曲雪柳的心思,对曲雪柳而言,她从凌昊天那里讨要的,不是开得很好的相思叶,而是尹姝彤喜爱的东西,沐珞将那几盆相思叶往外挪了一下,关上了窗子,她有时候有点儿看不懂曲雪柳,为什么偏偏就和尹姝彤过不去,沐珞从小茹那里打听到,凌昊天三年都没有踏入过其他妃子的宫殿半步,一直都是往雪柳殿里跑,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长安殿,虽说尹姝彤是凌昊天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可是时过境迁,凌昊天现在喜欢的人,不是变了吗?为什么曲雪柳就独独容不下尹姝彤,难道是因为皇后之位?曲雪柳觉得,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凌昊天的帝皇身份,她要绝对的名正言顺吗?这个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沐珞微微摇了摇头,这女人多的地方,就是事情多,有时候这深宫大院,比起那厮杀的战场,还要来的复杂恐怖。
“你过来帮我梳个发髻吧。”曲雪柳唤了唤她,沐珞缓缓回过神来,闻言,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雪妃啊,我不会,”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指了指自己头上简单的发髻,“我的发髻还是苑青梳的,你看,要不要我把她找来?”她好心地建议道。曲雪柳微微看了沐珞一眼,起身走到了屏风前,将屏风上那方深紫色的薄纱覆在脸上,朝她摆了摆手,“那你便去叫苑青进来,然后就去太医院帮我拿今日的药膳吧,”沐珞连忙点点头,“那我去了。”她和曲雪柳说了一声便往殿门外走去了,曲雪柳的宫殿实在是太阴冷了,沐珞刚刚踏出宫殿,就有一种从黑夜走到白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