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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人间留不住

2016-12-24发布 3141字

“今夕何夕?与卿诀别兮。

将军何故征兮?年老而体衰兮!

莫不见那黄土垅头,新鬼烦忧旧鬼哭兮?

岂不识卿卿上面,朱粉盈泪兮!”

鹂音掷了琵琶,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剑,剑花纷繁,似割裂了时空,让杨定平看见昔年的景象。他恍然间觉得鹂音身上红底金丝的华服有些眼熟,却怎么也不起来鹂音何时穿过,或者他何时见过。

那时他初初在镇北侯府的保荐下进入长安,入主军令司,长安城中多的是想要结交他的人。某一日他应同僚之邀前往铜雀楼,一眼便看见了鹂音。

那时,是一首《凤囚凰》,转为《将军别》。

无论是铜雀楼平日待客的歌舞还是贺杨定平荣升之喜,《将军别》都不是应景之作。但打动杨定平的,确实是这首《将军别》。

“君子附往兮,徒劳而歌兮;妾不知所求兮,而与君之同在!

将军今离之,胡虏岂安哉!

妾今夕别之,余生恐安闲!”

这一曲也未能唱完。鹂音一生之中已数不清唱了多少曲,现在却连一首也不能完整的唱出。她手中长剑挽出一个又一个剑花,将她整个人守护在一片光影之中。

再盛大的幻景,终都回归于最初的真实。

鹂音横剑于颈,最后一首,是《乌江颂》。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愿解剑以报深恩!”

衣袖翻飞,红梅映雪。雪肤花貌,人间不复。

杨定平终于认出了鹂音身上的那一身衣服。那是蜀州的云锦,是他送给鹂音的第一样礼物。

“这是杨帅送给我的?”

“嗯。”

“这样好的云锦,真是谢谢杨帅了。”

“你喜欢就好。”

这件衣服做好了之后,鹂音从未穿过一次。她从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缎子起就打定了主意,她要在最重要的时候穿上这衣服。

这一生,便就此了结了。

云湘下意识的后退避开飞溅而来的血迹,但依旧有血迹溅射在她的足面上。她穿着纯白的舞服,舞鞋也是一体的纯白,血迹溅在上面,格外妖艳。

“今夕何夕?与卿诀别兮。

将军何故征兮?年老而体衰兮!

莫不见那黄土垅头,新鬼烦忧旧鬼哭兮?

岂不识卿卿上面,朱粉盈泪兮!”

今夕何夕?与君诀别兮。

杨定平一言未发,转身离去。就像无情的戏子,不过逢场作戏,鹂音再不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云湘不知道杨定平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来兴师问罪,也许是来施展报复,又也许,他只是来看看这个女人。

云湘向着大堂外看去,此时天光已经破晓,当是杨定平上朝的时候了。

那块云锦极美,做成的衣服自然不差。红云盘为底,金丝纱上。鹂音脸上涂着淡淡的金粉,好像仙子误入凡尘。杨定平想,自己原来已经不记得自己送过她些什么了。

谁是谁心口朱砂痣?谁为谁一曲断送留年?

云湘走到鹂音身边,玉足染血,她伸手为鹂音合上眼睛,静心帮鹂音将已经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云湘一向是很难注意到女子的美的,对于她来说,美丽就如同毒药。她努力的回避这个字眼,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鹂音的美。

鹂音的美,美在她的隐忍和释放。就像她所唱的唱词一般。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偶然,所谓偶然,都是涂脂抹粉之后的必然。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愿解剑以报深恩!”

云湘把鹂音头上的金步摇扶正,将流苏缕顺。她脸上粉泪未干,仿佛还在安详的沉睡。如果不是身边脸上的血迹,谁都不会想到她已经死去。

云湘旁边屋子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了,鹂音将她的父母安置在这里。云湘抬头看去,十余岁的幼童站在门后,看着他的姐姐。

骨肉痛。

长安城外。

昭华郡主已经不想再去回想这是自己第几次送别高华郡主了。谷雨站在高华郡主身后,昭华郡主的目光看向她,谷雨行礼示意。

高华郡主看看自己身后的谷雨,对着昭华郡主调笑道:“二姐,人家这对苦命鸳鸯就这么被咱们给生生拆散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好她的师兄,别让人家记恨上。”

昭华郡主和谷雨早就习惯了高华郡主这种类型的玩笑,谷雨无关紧要的牵扯一下嘴角算作勉强应付。昭华郡主对着谷雨道:“你放心,楼江是平南王府的人,我自然会照顾好他。”

你这句话貌似现在没有什么说服力,人家楼江明晃晃的断臂还在那摆着呢。不过高华郡主自然不会去拆自己二姐的台,谷雨对着昭华郡主道谢。

杨定平出现在昭华郡主身后,高华郡主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按道理现在杨定平应该在乾坤殿中上他的早朝,怎么跑到这来了。

杨定平脸上被一层阴影笼罩,他对高华郡主微微点下头,便不再有其他的动作,站在昭华郡主身后看着。

昭华郡主担忧的看着杨定平,没有说什么。高华郡主对着她嘱咐道:“事情就那些,你记好了,我先走了。”

“保重。”

昭华郡主与高华郡主都没有再多说,高华郡主和谷雨翻身上马,昭华郡主目送二人远去,再无多言。

等到高华郡主和谷雨已经彻底消失在昭华郡主的视线里,她从转过身来:“定平哥哥,你怎么了?”

杨定平拥她入怀,昭华郡主轻轻挣了下,杨定平并未松手。昭华郡主轻轻拍着杨定平的背,杨定平身上的悲伤太过浓郁而沉重,让昭华郡主不知如何安慰。

杨定平松开手,对着昭华郡主说道:“失礼了,抱歉。”

昭华郡主摇摇头:“我没事,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陪我走走吧。”

杨定平和昭华郡主在长安城外的郊区中漫无目的的走着。杨定平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昭华郡主也没有问。按照他们的情报,轶合王那回乡省亲的王妃和世子两天后就会回到京城。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不会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倒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杨定平道:“昭华,你有没有怀疑过我?”

昭华郡主不想瞒着杨定平:“有,定平哥哥,你欠我一个解释。”

“从什么时候起?”

“长公主出现以后,或者说是你入主军令司之后。”昭华郡主眉目淡然:“你当年未留只言片语离我而去,整个平南王府都不再与你来往。这八年来,你身后根本没有平南王府的支持。大梁的朝局,没有其余人的支持,你走不到这一步的。”

杨定平有些怅然:“你早就知道了。”

昭华郡主道:“我一直都关注着你。前几年在等你,后几年是习惯了。我关注你的每一件事情,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杨定平道:“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

昭华郡主笑笑:“从我认识你起我就关注着你,有什么我会不知道?只是你不说,不告诉我,我便不问罢了。我知道你娶妻、知道你与鹂音,知道你在军令司小心筹划,知道你不易。但我不会参与,既然已经断了,便没有藕断丝连的必要了。”

杨定平看着昭华郡主:“昭华,谢谢。”

昭华郡主问道:“定平哥哥,到底怎么了?”

杨定平感叹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昭华郡主想起南境,想起平南王府,想起当年与杨定平在一起的时光,也喃喃道:“是啊,最是人间留不住。”

鹂音的歌声,自天边传来。

“五十年高阁,五十年囹圄,兴亡——

百余年辛苦,千万年一梦,魂断——

路难——人情反复,朝承恩,暮赐死,不见——

姹紫嫣红,断井残垣,今朝不复——

五十年兴亡,看遍;数十年命理,难猜——”

天光破曙,百官云入。

文官列左,武官列右。大梁的朝堂,再次如同北境的海面一般,风平浪静而浪潮汹涌。

大梁每日一朝,群臣五更则起。这种作息时间确实不是常人能够接受的,对于一夜无眠的邢刚和赵坤,还有长安城之中的不少人来说,就更加难熬。不过身为文官,通宵办公乃是家常便饭,所以文官倒是无一人缺席。但本应比文官体魄更加强健的武官,却是有两人缺席。

文武百官都看着右侧最靠前的那两个位子,悄悄的打量着梁帝的神色。一个晚上的时间,屈淮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包括梁宫之内。但不仅仅是屈淮,现在就是连杨定平,也没有出现。

在轶合王妃和轶合王世子回到长安城之前,梁帝还想要粉饰太平,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屈淮刻意纵容的耐心。克职上前一步,唤道:“诸卿奏本,无事退朝。”

邢刚向身后的赵坤看去,赵坤立马做出一副头疼的神色,好像他昨天被高华郡主扇的那一巴掌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邢刚无奈,认命的上前一步准备禀奏,杨定平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

“臣杨定平,叩见陛下,吾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