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看到奶奶痛苦的样子,我甚至希望她早点死掉。”杨琳红了眼睛,声音有点哽咽。
方程递过去一块纸巾,杨琳接在手里擦拭了眼角的泪痕,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方程柔声安慰道:“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看着亲人承受病痛的折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尤其是癌症晚期的病人,那种剧烈的癌痛是没有办法止住的,病人在你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你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装作听不到,面对病人连安慰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是我,宁愿选择漂亮一点的死亡,也不想死得那么难堪,”杨琳认真地说,“我可不想人生最后的时刻躺在冰冷的ICU里,浑身插满管子,像一台吞钱机器一样,每天花费数千元,最后‘工业化’的死去。”
“知易行难,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你又怎么知道人在弥留之际的时候,不是极度渴望活下来,即使痛苦百倍的活着,也不愿意走向未知的死亡。”
“所以要把死亡的权力还给本人,好死赖活都由自己选择,而不是交给别人,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用爱作为借口绑架你。医学发展到今天,最应该解决的问题,不是让病人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死去。在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左开一刀,右开一刀,浑身插满管子,赤条条的挂在维持生命的机器上,每天扎针抽血……就算惩罚犯人也不会用这些手段,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这样,请你杀了我。”
方程吃惊的看向杨琳,发现她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清亮的泪光,表情极其认真笃定,此时的他尚无法完全理解杨琳的这份坚定,直到多年以后,他遇到了另一个病人。
那是一个80岁的老人,因为脑出血入院。家属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活着!”4个钟头的全力抢救后,老人活了下来。不过气管被切开,喉部被打了个洞,那里有一根粗长的管子连向呼吸机。偶尔,老人清醒过来,痛苦地睁开眼。这时候,他的家属就会格外激动,拉着医生的手说:“谢谢你们拯救了他。”
家人轮流昼夜陪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每看到一点变化,就会立即跑来告诉医生护士。后来,老人肿了起来,头部像是吹大的气球,更糟糕的是,他的气道出血不止,这使他需要更加频繁地清理气道。每次抽吸时,护士用一根长管伸进老人的鼻腔。只见血块和血性分泌物被吸出来。整个过程很痛苦,他皱着眉,拼命地想躲开伸进去的管子。每当这时,他孙女总低着头,不敢去看。可每天反复地清理,却还能抽吸出很多。
医生问家属:“拖下去还是放弃?”而他们,仍表示要坚持到底。孙女说:“他死了,我就没有爷爷了。”治疗越来越无奈,老人清醒的时间更短了。而仅剩的清醒时间,也被抽吸、扎针无情地占据。他的死期将至,所有人的心里都如白纸黑字般明晰。
医生便对他孙女说:“你在床头放点薰衣草吧。”
她连声说:“好。我们不懂,听你的。”
第二天查房,只觉芳香扑鼻。老人的枕边,躺着一大束薰衣草。他静静地躺着,神情柔和了许多。十天后,老人死了。他死的时候,肤色变成了半透明,针眼、插管遍布全身。面部水肿,已经不见原来模样。
看到这样的病人,方程问自己,如果他能表达,他愿意要这十天吗?这十天里,他没有享受任何生命的权力,生命的意义何在?让一个人这样多活十天,就为了证明我们很爱他吗?
我们的爱,就这样肤浅吗?
尼采说,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当时的方程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悟,所以话题的结束只能是得不出结论,最终归咎于伦理,法律等相关问题的复杂。值得欣慰的是,杨琳愿意把这些隐藏于心中的过往倾诉给方程,至少说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非常亲近了。
约会结束后,方程送杨琳回家,在经过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时,方程很自然的牵住杨琳的手,紧紧的搀着她躲避车流过了马路,随后就攥在手里不肯松开,杨琳试图挣脱了两次,没有得逞,索性任由方程牵着。
两个人一路闲聊走到杨琳家的小区门口,方程这才松开手,羞赧着说:“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想再多走一会儿呢!”
杨琳笑着不置可否,半饷才说道:“应该有机会吧,我要赶紧回去了,要不然让我妈看到了肯定要盘问我了。”
“令堂这是爱女心切啊,”方程说,“好在我外形还算憨厚质朴,应该不致引起她的反感。就是不知道她老人家择婿的标准是什么,说不定我这款正是她眼中的东床快婿呢。”
“你也太自信了吧,”杨琳揶揄道,“我妈的眼光高着呢,市委书记家的公子都未必会入她的法眼。”
“那我真是高攀不起了。”方程装作失望的样子,叹着气说。
“嗯,所以你最好知难而退。”杨琳笑靥如花,“要不然这个蛮横丈母娘可够你喝一壶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程给自己打着气说,“这才是我的行事作风。”
“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去,看看我妈的眼神会不会杀了你。”
“算了算了,”方程气馁下来,“那我还是赶紧撤吧。”
“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啊。”杨琳嘲讽道。
“我这叫迂回作战好吧,”方程嚷嚷道,“等我生米煮成熟饭了再来见她老人家。”
“你想得美!”杨琳狠狠得啐了一口,已是羞红了脸,转身要追打方程,谁知道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老莫做通了夫人的工作,办完手续,收拾了行囊,驱车千里直奔海州。赶到海州市区的时间是下午,他并没有去于长海安排的酒店,而是径自到仁爱医院转了一圈,熟悉环境。随着城市化浪潮的大力推进,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在仁爱医院周边建设起来,倒让仁爱医院显得局促了很多,失去了当初鹤立鸡群的气势。
冬尽春来,乍暖还寒,气候的急剧变化,医院门诊大厅里倒是生意兴隆,人声喧闹。导医台边几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嗑着瓜子说笑,老莫走过去却不见一个人抬头询问,遂无奈的叹口气,自己循着指示牌四处查看起来。左手边的收费窗口,一个交费的家属骂骂咧咧的和收费人员争执起来:“挂个号还收两块钱,来一次挂一次,这破医院想钱想疯了吧,全海州就没有第二家医院收挂号费的!”污言碎语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右手边的化验窗口,一个孩子被家属按在窗口前接受采血,哭声凄厉刺耳,喧闹的门诊大厅,尽情展示着人间百态。
老莫信步上了楼,按照指示牌走进了耳鼻喉科的诊室。诊室里坐着一位中年医生,带着黑框眼镜,借着灯光认真的读着核磁共振成像的片子,一个年轻的女患者安静的坐在旁边,周围簇拥的病人家属都伸出头去一起看片子。诊室墙上挂着整整一面墙的锦旗,“杏林圣手”,“济世名医”,“妙手回春,德医双馨”,等各种溢美之词充斥其间。
老莫也凑到中年医生的后面,聆听他跟家属沟通病情。只见这个医生指着片子解释道:“这里长了一个肿瘤,向内压迫到喉室和声带了,所以她才会有声音嘶哑和喉咙口异物感。你们带了多少钱,赶紧准备住院手术吧。”
家属中有个年轻男子,很明显是患者的丈夫,紧张的问:“大夫,这个手术风险大不大,她还年轻,能做的干净吗?”
“没问题啊,”中年医生若有所思的看着片子,继续说,“核磁增强后病灶强化的很明显,说明它的血供很丰富,应该是个恶性肿瘤,扩大切除的话,肯定要打开喉腔,手术以后发声功能会受到影响,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她还这么年轻,”年轻男子焦急起来,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这以后可怎么办啊。”女患者坐在旁边呆呆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双眼失神,满脸绝望,强自撑着不倒下去。
老莫看着心中不忍,大声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是血管瘤?”一句话引得众人都扭过头看他,老莫身形瘦小,穿着随意,加之这一路驱车千里,风尘仆仆,面相显老表情疲惫,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看热闹的糟老头子。有位年长的家属脱口训斥道:“一边玩去,医生看病呢,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自古先敬衣冠后敬人,老莫自知自己长得寒酸,倒也不以为意,向前一步指着片子对医生说道:“从影像学资料看,肿瘤就是原发于杓会厌邹襞,向上累及会厌谷向下累及声门旁间隙,你可以先做个彩超了解一下血流情况,我比较倾向于它是一个良性肿瘤。”
中年医生被人无故抢白质疑,已是恼怒,但是听老莫说得专业,不清楚这个寒酸老头是个什么来头,只好硬生生的说道:“肿瘤在甲状软骨板内侧,彩超能看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