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识铁勒
(1)
阙华走出雪山的时候,漠北的金山牙庭正处于一年中的黄金季节。都鲁仑河蜿蜒而去,沿岸格桑花迎霞怒放,牛羊隐没在草原绿波之中。於都斤山的缓坡之上,汗帐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此时的东突厥汗国,正处于最为强盛的历史时期。阿史那家族带领突厥各部,经历了三百年的艰苦征战,终于夺回了圣地於都斤山(大金山),重建了大牙庭,威慑漠南华夏族政权,剑指西突厥各部,牙庭令箭所到之处,无不烽烟四起,一片狼藉。
“再快!用劲均匀,斜劈!”一个雄浑的声音回荡在距汗帐五六百米的训练场上,一队人马正在操练,弯刀起落,马弓满弦,迅疾如风,“Tigra! Tigra! (音:镞!)”连续不断的低吼声,凸显着突厥勇士的力量。
颉利,金山牙庭的三可汗,虬髯横面,豹眼鹰鼻,吼声来自于他。那前方竖起的木排用于勇士们的劈杀训练,一队冲锋过去,木排便砍下一片。一名年轻的战士冲刺过去,弯刀落下,木桩没能劈砍下来,颉利策马冲去,那名战士的马刀尚未入鞘,已被颉利从背后抄走,顺手劈下,一截粗木飞上天空,不待反应过来,马刀已经入鞘。那名战士大喊,“颉利可汗威武!”众人跟随大喊,“可汗威武!”颉利哈哈大笑,说道,“勇士们,举起刀,面对的就是敌人!敌人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我们的刀锋永远是锋利的,不要一点犹豫!再来!”
刚说完,一匹快马驰来,牙帐当值来报,“大汗请颉利可汗过去叙话。” 颉利点点头,“我这就过去。”然后马鞭指向队伍,“康鞘利,数着,再不能劈落木桩者,罚去制办营煮皮甲三天!”
牙帐。始毕可汗端坐于鹿皮汗椅之上,边上坐着二弟处罗。颉利进得帐内,侍女端上奶茶。始毕心情愉悦,面带微笑,“二弟,三弟,李唐差遣刘文静来牙庭朝贡求援,欲与我们结盟,南北夹击暴隋。昨晚一夜我都在思考这个事情,今日想再与弟弟们商议一下,如何应对最佳?”
处罗一贯冷静,说道:“刘文静能言善辩,他的话,我们要用两个耳朵糊里糊涂听,拿一个脑袋清清楚楚想。那李渊、李世民父子太原起兵,志向非凡,欲谋天下。这次派刘文静前来,称臣纳贡,不使计谋,倒是心意坦诚。越是这样,说明他们越是需要我们。出兵的事,我们是不是好好琢磨琢磨,出不出,出多少?臣弟反正是有那么一点犹豫。”
颉利扯开大帐墙壁上的地图,拿起马鞭指向地图,“汗兄,二哥,现在漠南政局已是大乱,杨广失去了对政权的控制,隋朝大势已去。起兵割据者,除了李渊,北边还有刘武周、梁师都、高开道,西边有薛举,东边是窦建德、王世充,南边还有其他的政权。”他充满敬意地看着始毕,“这都是大哥您带领我汗国上下,忍辱负重,历经艰辛得来的大好局面。”
始毕抚须微笑,“弟弟说下去。”
“这些人有的意图割据自立,有的意图一统天下,其中这李渊父子尤其不可小觑,他们从起兵之日便四处征讨,不曾停止,他们的目标是天下而非一隅。这是太原,李渊据此为中心,直指长安。占下长安,他们便是漠南的王者。现在,怎么打下长安是他们的头疼之事,面对依然强大的隋军,他们只能靠牙庭的骠骑了。”
“这里是潼关,隋军的主力屈突通部集结于此。以李唐现在的兵力,想尽快拿下潼关,不是易事。据我派出的刺探报告,现在李渊所有力量集中于长安方向,他现在最希望我们出兵帮助他们,那样可早日定鼎长安。他们最害怕的也是我们出兵夹击他们,那样他们必定全军覆没。不过,他们派遣刘文静前来,开出如此优惠的条件,愿意称臣,给牙庭丰厚的贡奉,还真是没有想到。”他回过头,十分兴奋。
始毕点点头,“三弟说的好呀。我们出兵,必须要得到最大的好处,否则不如不出。”
“汗兄,三弟,现在出兵是不是急了点?最近,巫师扎罗察夜观天象,紫薇闪烁,吞吐星河,南方有帝王相涌动。我揣摩那李世民,气魄远大,胸怀堪比天高,手段果敢毒辣,网络人才不拘一格,小子未来不可限量啊。这刘文静便是他的第一高参。我判断,即便我们不出兵相帮,李氏父子也必定取得南方天下,只是延长时日而已。那时,他们该称臣还得称臣,该进贡还得进贡。因为,我们不出兵帮助隋杨和王世充,已经就是对他们的帮助了。同时,让他们华夏族之间互相争斗,削弱他们的实力,不管谁取得胜利,必是元气大伤,这对于我们金山牙庭是天大的好事,有利于日后对他们的统治。我们突厥人常说,把薄的东西弯曲是容易的,把细的东西折断是容易的,要是细的变成厚的,薄的变成粗的,要折断它就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做的,就是不让李渊、李世民父子做大,避免日后成患!”处罗攥紧拳头,轻声细语说道。
始毕频频点头,“二弟一向是老成谋国啊,所言极是!”
“我主张迅即出兵!大哥、二哥的双眼已经看穿南方的迷雾,一切尽在掌握。但是,现在是我金山牙庭兵强马壮的时候,出兵,一箭三雕呀。其一,大壮大汗之威名,一雪暴君杨广加之于我族之耻辱!我突厥骑兵,快如闪电,骁勇异常,非隋军所能匹敌,此去必获大胜,叫南方华夏人看到草原大雕的神勇雄风,让他们在心理上惧怕我们,心甘情愿接受牙庭的统治,这必将是我突厥百年的荣耀,在大哥您手中实现了啊。其二,摸清地理路线。大哥、二哥请看地图。我已算好,此次南征,出於都斤山,走吕梁河谷,斜探并州西北,直插潼关,是一条新路线。这条路线路途平坦,利于骑兵机动,正好发挥我军长处,为日后南下用兵提前勘探好地势地形。其三,掌握唐军实力。我看那李世民作战,不讲战法,没有拘束,如果将来反目成仇,必定是一个强悍对手。此时我军与唐军联合作战,熟悉他们,了解他们,也为将来跟唐军作战做好准备。大哥、二哥,我讲的是不是有道理?”颉利的话掷地有声。
处罗点了点头,“三弟的考虑在战术上更主动一些。”
“好!两位弟弟说得都很好,把我昨天晚上睡不着觉的原因给说透了。去年草原年景不好,牙庭子民受苦不少。今年刚刚恢复元气,刘文静贡来的物品,恰好解牙庭之困。我们出兵帮助他们,将来李唐进贡的东西必须更多。这样一来,牙庭可不再为后方供应所困,专心向西,把西方不听话的那些部落都收过来,开拓新的疆土。他们华夏人不是喜欢谈论什么‘君君臣臣’吗,牙庭出兵帮助你们谋得天下,你们就得自觉服从我的调遣,永为我进贡驱使,老老实实当好牙庭的臣子。”始毕说道。
“汗兄高见!”处罗、颉利同声回道。
“依三弟看,此次出兵,多少为宜?谁去合适?”始毕问道。
“二千骑兵足够,康鞘利堪当重任。” 颉利回道。
“我牙庭二千精锐骠骑,无不以一当十,康鞘利跟随大汗多次南征,胆大心细,遇事冷静,必能完成使命,他也不会被刘文静巧言蒙蔽。他跟随臣弟多年,是我最放心的将领。”
“好!此去,我军定可大获全胜,恢复我金山牙庭的光荣!”始毕放声大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南方大地上燃起的烽火狼烟,而他,东突厥的大汗,也将把部族百年来所受的苦难尽化于此一役。
(2)
突厥三可汗商议出兵之时,刘文静正在客帐里转来转去,宽大的脑门愁眉不展。他担心完不成出使牙庭的差事,不能说动突厥人出兵,那样唐军会陷于军事上的被动,于胶着的大局不利。始毕贪图钱财,颉利喜欢打仗,这两个人问题应该不大。但那个处罗,阴沉不语,心计颇深,是个厉害角色,会不会阻挠始毕出兵呢?
李世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要西进大兴(长安),必须要有稳定的后方,争取金山大牙的支持很重要。至少,突厥人不能在后方捣乱。李世民向李渊建议,既然要给金山大牙结盟,就要给出优厚的条件,让始毕不能拒绝。还有,建成与世民争功,太子之位的竞争已经明着暗着开始了。作为李世民的心腹,刘文静当然是出使漠北的不二人选。
草原上的蚊子多,个头大,只要是露出皮肉的地方都能咬上两口,叫人苦不堪言,刘文静挠得身上到处是血包。正瞻前顾后时,外面一阵马蹄声响起,刘文静迅速端坐于床上,正正官帽,端起奶茶,做出一副沉稳的样子。果然,一个士兵进门请刘文静跟随他到大汗的金帐。终于等到消息了,刘文静心情为之一振,赶忙起身跟随前往金帐。
出得门来,毡房外清新的空气、四下盛开的小花使人精神为之一爽,阳光刺眼,刘文静使劲打了个喷嚏。他注意到,远方山包下,一队骑兵正在集合,一个将军模样人骑马策鞭,指挥列队,而边上,数十架高轮车正在装备物资。
刘文静心下一喜,加快了脚步。
“臣刘文静拜见大汗,见过处罗可汗。”刘文静进帐后见到始毕与处罗,深施一礼。不待始毕说话,刘文静接着说:“恭祝大汗,您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始毕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说过好几次,为什么李渊派你来,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不光牙齿伶俐,眼光还毒,本汗尚未言语,你便看出端倪了。二弟,我看将来打败暴隋以后,可以把这个刘文静调到牙庭,帐前候命,不用跟着李渊了,直接由本汗调遣。刘文静,你坐吧。”处罗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刘文静又施一礼,“多谢大汗高看,将来如有机会侍奉帐前,自是臣下的福分。”然后,浅座于始毕之前。
“本汗帐前精锐二千,外加一千匹战马。这一千匹骏马是我赐予你们李世民王爷的,将来得胜之后就不用带回了。”处罗一愣,刚才大哥并没有提及此处,突厥之骏马,融合了草原和西番之优点,耐跑善战,是周围部族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宝贝,大哥出手就给一千,这个礼物太大方了。他刚要说话,始毕抬手阻止了他。
刘文静迅速起身,再次施礼,“臣下代表我王谢大汗!”一会功夫,他起身施礼三次了。这会,多磕头少废话,刘文静头脑清楚得很。
“刘先生,刚才你为什么说‘恭祝大汗’,而不是感谢大汗?这次大汗出兵,明摆着是帮助李唐取得天下,痛击暴隋,绝不是为了你们提出的那点财宝。难道你不明白,以我金山大牙庭之雄厚兵力,即便不趟这次浑水,照样可以诏命大漠南北,坐收贡奉?”处罗突然开口说道。
刘文静起身对着处罗施礼,“回处罗可汗的话,刚才您问臣下的问题,正是我要给您回答的。大汗当然可以按兵不动,坐看群雄相争。如此一来,我李唐收复天下的时日或可延迟,但是,依我家唐王之英明,诸位公子之雄魄勇猛,胜利也是迟早的事情。那样的话,大汗接受臣属的贡奉总会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啦。”
刘文静打一个哈哈,继而用十分崇敬的眼光看着始毕,“而大汗出兵,泽被四方,恩化威远,大汗的英名传颂于大漠南北,我大唐臣民无不铭记于心,举国之力为大汗效奉,似这样两厢得利的事情,英明的大汗和充满智慧的处罗可汗是断然不会拒绝的,更不会置臣下们当前奋力作战的甘苦而不顾,必会派出牙庭的精锐骠骑远征漠南。就是微臣,日后奉大汗之昭来到汗帐听命,心甘情愿地来,也总比强迫受命而来好吧。”
“哈哈,你这张嘴巴厉害,以后总要多给你出几个题目,看你怎么回答。回去后,告诉李渊和李世民,牙庭军队打完仗,要好好带到长安休整一下,让长安的百姓看看,本汗是如何爱护他们,帮助他们早日免除战争之苦的。”始毕说道。
刘文静点头,连连称是。
“今天已到月底,明天便可出发。本汗亲自为你们送行!” 始毕接着说。
第二日一早,明媚阳光洒满青青草原。校场之上,二千骠骑分列四行,一色铖亮的马镫,一色剪切齐整的马鬃,一顺展开的队列,等待大汗的检阅。始毕大汗须苒整洁,深褐色眼睛平视远方,枣红大马,银鞍金蹬,嵌满宝石的可汗之冠闪耀着光辉,威严可畏。刘文静跟随其后,头戴璞头官帽,一袭紫色绒服,神色庄重。
阳光把牙庭汗帐的金顶全部照亮的时候,巫师扎罗察缓步走进场内,手执法杖,高声吟唱道:
山河之间屹立的宝帐,
太阳升起,照于金顶,
如突厥勇士忠诚的心脏,这荣耀洒满草原,
喔,伟大的勇士!汗帐的号角!大汗的权杖!
像风一样驰去吧!
吹散那乌云的邪恶,
像草尖上的波浪一样席卷而去吧!
碾碎一切的阻挡,
散发权杖的威严,那金山牙庭的光芒!
扎罗察奉酒祭天,倾倒于出征将士的马前。
始毕挥手示意,颉利策马而出,高执弯刀,于队列前疾驰一圈,立马长嘶。
“汗国的勇士们!奉大汗命,你们将奔赴战场。你们还记得吗?当年暴君杨广来草原,逼我们的先人像猪一样,在地上啃草!这血耻,你们不应该忘记!去吧,你们的刀剑,带着大汗的权威,带着复仇的火焰,去战斗吧!太阳神保佑!” 颉利声嘶力竭地喊道。
Tigra! Tigra!二千骠骑同发出震耳欲聋的的呼喊,响彻云霄,都鲁仑河畔的大雁被惊起,“啾啾”长鸣冲向天空,战马齐喑,马刀出鞘,狼头帅旗迎风哗啦作响。刘文静暗自赞叹,真勇士也!
康鞘利刀指前方,“出发!”率先锋队伍走过始毕可汗马前,致意,后续队伍陆续跟上。刘文静上前施礼,“感谢大汗款待,臣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始毕可汗看着远去的队伍,若有所思,转身问处罗:“阙华和都罗也该有消息了吧?
“是的,汗兄,昨日铁勒部来人禀报,已经接上他们了。”
始毕点点头,“路途遥远凶险,我看不要北上牙庭,直接东行,到长安以北与军队汇合,估计那时也打完仗了,康鞘利带他回来,可不能再出高昌那样的凶险了。如此我放心。这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我想他了。”他语气一转,带着愤怒对颉利说:“三弟,你派人去高昌一趟,对他们的恶毒行径予以严词斥责。告诉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挑战了牙庭的底线,漠南安定之后大军将至,他们必会有灭国之灾!”
漠北草原辽阔无垠,二千骠骑疾驰向前。康鞘利的白色帅旗始终斜指前方天空,这是全速行军的旗语。二百人一队,首尾旗手呼应。没有嘶喊,只有翻飞的马蹄声,旗帜猎猎作响,全速前进。一年未战,突厥勇士,已经憋闷了太久,他们渴望战斗,需要在战场上释放。他们是太阳神的子孙,是大漠草原的雄鹰,荫承着祖先的荣耀,用心中的火燃烧着黑暗!他们是牙庭之剑,所到之处硝烟滚滚,铁蹄之下一片狼藉!他们是汗帐的奴隶,没有思想,没有自我,为了脚下的土地,可以用胸膛迎住射来的飞箭,为了部族的血脉,可以用头颅顶起砸来的钢鞭,汗杖指向之处,向前,再向前!蜿蜒而去的的都鲁仑母亲河,用她的乳汁养育了肥沃的都鲁仑草原,一群群牛羊如同白莲花,盛开在草丛中。牧人们挥起套马杆,对着疾驶而来的军队高呼:“天神保佑!吆—吆—”
刘文静先前也带过兵,但是如此速度行军还是第一次。他的屁股颠得生疼,早已把官帽扯下来塞进行囊里,官服扯起来扎紧,顾不上形象,也无心欣赏草原美景,趴在马背上牢牢抱住马脖子,任由马儿撒蹄狂奔,汗水透湿后背。
近一个时辰后,遥看群山,康鞘利向下挥手作势,旗兵摇动帅旗,旗枪指向后方,队伍行军速度顿时慢下来。康鞘利斜视了一下后面赶上来的刘文静,虽甚狼狈,却一声不吭坚持下来,两眼炯炯,不坠其威,心下倒也佩服。
“刘大人,跑得如此功夫,感觉何如啊,要不要停下喝口水?”
刘文静又把帽子拉出来戴上,说道,“康将军不累,我自然不累,不必多虑,咱们赶路要紧,尽管前进。”
康鞘利马鞭指向前方山口,“全体注意,前方进入山口,弓箭手在前,盾牌手随后,进山!”
(3)
阙华和都罗穿行在雪山余脉中,他们走过长着苔藓的森林,走过雪水融化的溪流,走过日出和日落,走到第三天的黄昏,看到了草原。终于可以放松了。他们的心头充满了跋涉后的喜悦,但是身体却极度酸疼僵硬,于是在向阳背风处的小山坡上宿营休息。阙华久久不能入睡,他凝视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在万籁俱寂中才慢慢进入梦乡。他们睡得无比甜美,拂晓醒来,浑身充满力量,迎着大若红盘的朝阳阔步前进,前方一定有绿洲在等待他们。
走下缓坡,一支马队疾驰而来,为首一老者高声问道:“请问,是阙华王子殿下吗?”
都罗执刀上前应答,那人立即下马,上前施礼,“见过王子殿下!殿下辛苦了。鄙人乙失钵,乃铁勒薛延陀部首领,奉牙庭之命前来迎接。”
“首领不必多礼,感谢前来施以援手。”阙华回答道。也失钵身材微胖,声音洪亮,有着匈奴人惯有的细眼宽面。此时,铁勒诸部多归顺金山牙庭,也失钵的薛延陀部,乃铁勒诸部中实力最强的一支,游牧于山南山北的广阔区域,剽悍勇猛,一直为西部突厥诸部落所忌惮,牙庭对于他们很是重视。晴空下,一行人簇拥着阙华直奔薛延陀部位于巴南绿洲的南庭而去。
阙华注意到,薛延陀人短襟束腰,高靴钉扣,束发飘带,浑身上下精悍利落,对都罗的傲慢似乎毫不在意,悉心照料两人。他们随身带的干浆奶酪“爆轰”,酸中带甜,可口耐吃,适合在马上加餐。他们所骑乘的马匹,个头不高也不显眼,奔驰速度乍看不快,但是半天过去后,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马仍在以开头的速度奔跑,耐力惊人。也失钵有问必答,毕恭毕敬,却也不多话。看的出,他是个沉默而有毅力的人,他眼中闪烁的光芒说明他心里蕴藏着高山和大地。
新的旅程经历了两天,但是这两天比翻越雪山之旅要舒适的多,一路有人照料,食宿无忧,阙华和都罗均感欣慰,尽可在马上欣赏沿途黄绿交织的绿洲景色。
“牙庭已经派出使者前往高昌国,用最严厉的语言斥责他们见利忘义,无中生有,伤害金山牙庭的人。听说高昌国上下已经慌作一团,傀儡国王麴伯文与侄子闹得不可开交,始毕大汗的雷霆之怒会淹没了他们。” 路上,也失钵说道。
阙华没有接话,他的眼光透出了愤怒。“这些刁蛮小国,不知天高地厚,早晚灭了他们!”都罗狠狠地说道。阙华发现也失钵脸色略显尴尬,赶忙用眼神制止都罗继续说下去。毕竟铁勒部不是汗国的直辖部族,面对牙庭来人,他们多少有些疏离。
众人继续赶路,走过草地和不大一片戈壁又见到草地的时候,薛延陀的南庭到了,它位于巴南绿洲的中心地带。大帐矗立的金顶闪现着光芒,薛延陀的骑士们在马脖上挂上铃铛,清脆的铃声告诉营地的人们,贵客到来了。
契羽首领敕束斜、拔勒古首领突裟、思结首领阿悉吉等部落的首领,还有两排人群等在帐前,悦耳的琴声、庄重的鼓声响起,五名盛装少女端着盛满奶酒的大碗站在前面。待阙华下马,首领们分别接过酒碗,也失钵领头,手指点酒北向敬天,躬身端送于阙华面前,“天地日月,神明可鉴,最美的奶酒请最尊贵的客人享用。”阙华接过碗一饮而尽。
其余四人依次敬酒。阙华喝完五碗,已是微醺,双目如星辰闪烁,更加明亮,言谈举止仍是落落大方。经历诸多磨难,阙华日渐成熟。诸人惊讶于王子殿下的海量,陪同他和都罗一同到庭帐落座。
“大汗的旨意,请您在我处停留一些时日,待到南征骑兵结束作战任务的时候,一并与他们回归牙庭。一路走来,我也失钵对王子殿下是越发的敬佩,殿下的风采如雪山青松,卓尔不群,胸怀高远,来到我们铁勒部,是我等的荣幸。殿下也可借此机会考察一下我们铁勒诸部的风土人情。殿下,同罗、阿跌等部已经迁移至山北,他们的首领不能前来面见,也特意捎来口信向您表达敬意。” 也失钵说道。
契羽的首领敕束斜满脸微笑,对阙华说:“也失钵首领所言极是,殿下一路风尘,我等已略备薄酒,专等王子殿下休息好之后,大伙尽情歌舞,以欢迎殿下的到来。”
阙华微笑对众人说道:“多谢各位首领。我与都罗将军这次回归牙庭,路上遇到了很多没有想到的艰难,一言难尽。既然大汗有意让我在贵部停留,那我就多呆些日子,与各位多多交流,尽兴骑乘铁勒的骏马,欣赏你们勇猛武士的风采,跟老人们学学单弦琴。我的意思是,轮流在各部居住一段日子,不知道你们的意见如何?”
各部首领都觉得王子考虑周全,这样可以让王子殿下切身了解铁勒,大家纷纷说好。考虑到王子已经连续长途跋涉不堪劳累,众人小坐之后告别,也失钵及儿子夷男陪同简单进餐后,阙华与都罗当即歇在专门设置的宾帐,两人进行了走出高昌城后的第一次沐浴。
第二天,阙华早早醒来,都罗仍在鼾声中大睡。他轻轻走出宾帐,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沿着从雪山融化汇流而成的巴南河走去,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从绿色森林的树梢升起,照耀大地,雾气渐渐散去,好一派绿洲风景。座座毡房错落有序地安放在绿洲上,勤劳的妇女们已经开始劳作,挤牛奶,喂养羊羔,赶出马群放牧。她们红扑扑的脸上神色安稳质朴,看到阙华,憨憨的笑笑就算是打招呼了。
森林边上,一个正在习马的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林中散射出的光线,给那女子矫健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上马、下马、回转、冲刺,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呵斥声。临要停下马步,那女子猛甩一下马鞭,“啪!”惊起一群林中飞鸟。薛延陀女子好爽朗呀。阙华心想。
那女子牵上马儿,径直向阙华走来。
“你就是刚来的那个王子,阿史那阙华?”她的眼神热烈奔放,专注地看着阙华,一点不扭捏。女子的眼睛神采飞扬,衬着有那么一点野性的嘴唇,叫人怦然心动。
轮到阙华不好意思了,他红了一下脸,抚摸一下那匹小红马,“正是在下。姑娘的马儿真是叫人羡慕,你的骑术也不错。”
“我的马儿自然好,不过你夸奖我拙笨的骑术,就是在违心说话啦。”姑娘笑道。
阙华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时没上来话。
“我叫渔衣紫,今天就算认识了啊。改天你要愿意,就教我骑术。”这姑娘说话真大方。
阙华慌不迭点头,“那是自然,在下求之不得。”
“首领要过来了,我走啦。”姑娘打个手势,上马径自走了。
姑娘丰盈的身形颇具风情,阙华看呆了。
“早呀,王子殿下。”老首领也失钵来到了他身后,“殿下没多睡会吗?”
“这几天逐渐恢复过来了。早起散步感觉最好,我很想看看这内陆的河流究竟能流到多远?”阙华指着巴南河水说道。
“最终要是流进大湖,距离这里三百多里。”也失钵若有所思,“河流跟人一样啊,总归要找回到去处,条条河流还是要流到大湖里。我们翻越高山,去向金山牙庭,也是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是啊,您的决定让我敬佩,不是每个首领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我仅仅来了一天,看到了薛延陀部的富足和强大,铁勒部的未来需要您谋划。”阙华说道。
“有王子殿下的英明和睿智,铁勒部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请王子移步随我到草场。”也失钵谦虚地说道。
再向前走,却是飞尘满天,马蹄声疾。只见一队队骑兵正在训练。居中两人,其中一人是也失钵首领的长子夷男,阙华已经见过他了。阙华注意到,薛延陀骑兵的冲刺几乎少见蛮打蛮冲,夷男居中调度,四方列阵,前后左右皆有章法。夷男见到阙华到来,令旗一挥,马阵骤然加快速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五人一小阵,四人执刀在前,一人御马殿后,互为接应,可快可慢。小阵又接大阵,变化无穷,此种战法适合两军对垒,混战之中将大有用处。”阙华说道。
“哎呀,不得了啊。王子一眼就把我们薛延陀部多年操练的马阵战法说中了,属下钦佩。”
夷男打马上前,“王子殿下,我薛延陀部的骏马可曾入您的慧眼?”
“真正的骏马,我已经骑乘过了。”阙华感受到对方眼中一种不服输的劲儿。他笑了笑,都是一样的年纪,他想有空与夷男切磋一下。
“这是我的马阵总领咄叶护。咄叶护,见过王子殿下。”夷男指着刚才在他身边的一个人说道。
(4)
不远处的草场上已是人声鼎沸。今天是铁勒各部每年一次的“课校大会”,也是欢迎阙华王子的盛会。不断有各部人马早早赶来,那些不能参加的部落,也专门委派留在原地的族人们代表各自部落参加大会,显示自己的部族一年饲养牛马的数量之丰足,人丁之兴旺,不能示弱于其他部族。用罢早餐,也失钵陪同阙华和都罗来到大帐西侧的宽阔草场。草场南端已经搭起了木台,夷男代表父亲迎接着各方来宾。晴朗的天空下,偌大的草地上熙熙攘攘,铁勒九姓十六部的人群、畜群都按照划定的地方列队,牲畜的叫声此起波伏,好不热闹。
也失钵起身,对着台下挥动手臂,顿时场内的人群安静下来。也失钵大声说道,“昆仑神的子孙们,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课校大会,感谢上天又赐给我们一个好天气,让各个部族顺畅地把马匹牛羊赶到绿洲,让大伙好好看看谁的马匹最健壮,谁的牛羊最肥,哪部的姑娘更漂亮,哪部的勇士更勇猛。这是我们在山南举办的最后一次大会了,金山大牙庭派出了阙华王子专门参加大会,显出大汗对我们铁勒部是高看一眼的,让我们在心窝里记住这次大会!我们在座的几个头领商议,请我们尊贵的客人,阙华王子殿下为大会的开始点彩!”
也失钵请阙华走下台子,有姑娘端上笔和彩泥,一个壮硕的小伙牵过一匹黑色骏马,阙华拿起笔,沾满彩泥,轻轻涂抹马头正中一个红色的圆圈,鲜艳夺目,小伙骑上马象风一样绕场一周,全场欢声雷动。
都罗对阙华说道,“殿下,这真是一匹好马,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种骏马,啧啧,你看那甩步的姿态,都这么长的眼睫毛,清澈忧郁的眼神,处处透着高傲、自信。”阙华看去,确象都罗所言,那匹马绕场一周后,吐气均匀,昂首挺立,黑缎子一样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亮光,真是一匹神驹。他紧紧盯着这匹黑马,艳羡之意一览无余。
也失钵凑过身来说道:“殿下,这匹马的名字我们叫她‘踏燕’。有汉一代有“马踏飞燕”的传说,意思是说,骏马飞奔,能把正在空中飞翔的燕子踏于马蹄之下。这个传说我们都听到过,而看过现在这匹马奔跑的人,都觉得只有这个名字才与她相配。不瞒您说,这是我花费数年时间,用重金从葱岭以西的友好部族里千里挑一得来的纯种宝马,平时精心照料和训练,还没有给他选个好主人。王子殿下首次驾临我薛延陀部,我思来想去,没有比她更好的礼物更能表达我的心意,这匹马除了殿下,也别无他人可配得上,请殿下赏脸收下。”
“好!盛情难却,如此美好的礼物让我感受到了铁勒部的深厚情义,多谢了!” 阙华听也失钵这样说,兴奋无比,他本想客气一下,但是却不愿意说出口,担心一客套,也失钵就不给了。他站起略微躬身,在座的各部首领慌忙起身还礼。看到阙华如此兴奋,各部首领都松了一口气,欢喜得很。
阙华来到马前,注视着马儿,“踏燕”明白自己真正的主人到了,打着响鼻,马蹄兴奋地刨着草地,那长睫毛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阙华。阙华受到马儿的鼓舞,接过缰绳纵身上马,不待催马,“踏燕”已撒开四蹄,围绕会场疾奔。阙华紧紧伏于马背,只感到耳旁虎虎生风,两边景物模糊掠过,马儿似乎要给新主人一个好印象,跑到兴奋处,四蹄几乎全部腾空,与马腹平行,而马背却十分平稳,真如在空中穿行,“踏燕”之名名副其实。蓝天白云下,着铁勒传统银色短袍,脚蹬白色皮靴的王子硕长清朗的身姿,雕塑般英武的面庞,与这风一样在绿草上疾驶的黑色骏马,成为一道风景。欢呼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那些准备参加比赛的马匹受到感染,纵声长嘶,会场的气氛顿时活泼热闹起来。足足转了两大圈,阙华才停下马儿,众人上前迎着阙华,“祝贺殿下,收获一匹上天给予的神驹。”阙华转身向全场高呼的人群致意,他知道,自己驾驭这广袤大地的征程,将要从铁勒开始了。
阙华大踏步走进帐内,对着诸位首领大声说道:“我也要送给各位首领一个礼物:铁勒部永不加赋!”
也失钵率领众人离开座位,郑重向阙华躬身施礼,“感谢殿下厚恩!”
在残酷的生存环境里,凡是依附于强大权力的民族,无不受到苛刻的待遇,忍受超常的苛捐杂税,阙华的话解开了在座的首领们心里担忧的事情,这是一份给铁勒诸部的厚礼。拔勒古首领突裟更是激动,“殿下,我拔勒古部也要献给您一份礼物,它已经等候您多年了。”
他解下腰后那把层层包裹的宽刀,阙华注意到,各位头领都怀着喜悦和激动等待着突裟解开包裹。刀鞘完全露出来了,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沧桑,牛犊皮已经磨出泛白的毛,但是缝制的金线依然闪亮,人骨刀把纯银镂空雕饰,嵌满绿松石和红宝石,散发着神秘的气息。突裟的手颤抖着,猛然拔出刀身,大帐内顿时寒光吞吐,每一个角落都感受到了寒意,一丝若隐若现的游吟从刀尖传到人们耳中,不战自鸣!
阙华惊讶之极,人间竟有如此宝刀,他是想也想不到的。
突裟说道,“殿下,我的祖先也诉斥,是阿提拉大帝的贴身侍卫队长,跟随大帝横扫葱岭以西无垠的边疆,那真是匈奴人史诗般的辉煌啊。大帝有五把宝刀,分别叫‘太阳之刃’、‘月亮之刃’、‘大地之刃’、‘风之刃’、‘血之刃’。我手中的这把宝刀,是第三把‘大地之刃’,乃是大帝临终之时亲手交给的也诉斥。我的家族世代相传直到今天。这把宝刀,据传锻造自天降金铁,凝聚天地精华,不仅削铁如泥,如遇危险抑或大战来临,夜晚便会发出龙吟之声。它斩杀王上、将领和首领的头颅无数,是阿提拉大帝最为心爱的宝刀。我的祖先立下规矩,此刀非凡人所用,只可看护,不可乱用,数年来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体。近日,每到夜深人静,这把宝刀隐隐作响,不绝于耳,我知道,它的主人要到来了。王子殿下,我拔勒古部以前是大帝的忠实侍卫,今后愿意做您的忠实侍卫,请您接收这把宝刀,它已经等待您了二百年!”
突裟把刀举过头顶,阙华全身战栗,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接过这“大地之刃”,手一沉,略一起劲又恰好端握住。他扪心自问,这真是我的刀吗?他轻轻拔出刀身,却再无寒光闪过,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安定下来,左手紧紧攥住刀把,右手扶住突裟的肩膀,重重点了点头,“这宝刀上凝聚的鲜血可以作证,我阿史那阙华会善待它,用好它,为了我和铁勒各部、拔勒古部的友谊!”众人一起欢呼起来,也失钵上前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与突裟老哥们几十年,都没有看到过这把刀的真面目,今日还要感谢殿下,不是因为您,在座的各位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提拉大帝的遗宝啊,祝贺殿下!”大家纷纷祝贺,阙华喜不自禁,这次铁勒之行的收获叫他兴奋无比。
白袍巫师走进场内,人们安静下来,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仪式后,吟道:
引那高山水
灌我桑梓田
安我六畜兮
铁勒万年长
随着开场铜锣清脆的响声,一排排队伍井然有序地向主席台前方空地走来,契羽部的四名武士骑着四匹健马,思结部的四名妇女拖着四头大猪,拔勒古部的四名壮汉拉着四头大牛率先上场,还有其他各部依次进场参评,牛羊咩咩,人畜俱欢。每个部都有一头牲畜获奖,思结部的一头大猪壮硕无比,获得了年度头彩,那位养猪大嫂获得黄金十两,全场掌声雷动。阙华对也失钵等人感叹道,“铁勒部如此重视畜牧养殖,如此富足,实在令人敬佩。”也失钵回答道,“铁勒乃是小部族,只有依靠自己,才能丰衣足食,敬请王子殿下放心,铁勒部会是您坚强的后盾。”阙华酒兴大开,与各头领推杯换盏。
下午,到了才艺展示的时间,各部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尤其是薛延陀部的骑兵军容威严,冲锋迅猛,御敌结阵,变化多端,令人眼花缭乱,训练水平极高。阙华看到兴奋处不由得拍手称赞,也失钵面有得色。
思结部的勇士们展示了极高的箭法,原地射击、移动射击、马上骑射准星十足,他们展示了攻城仰射法、撤退平射法、围歼射法,弓弦的响声和飞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其中一个叫翟失之的人,箭法惊人,无论马上马下,都是百发百中,他在射箭的时候给人感觉是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却快如闪电。阙华把他叫到身边,仔细观摩他的弓箭,请教射击之法,把腰上佩戴的一块玉佩赏赐于他,“有你这样的勇士在身边,我睡觉可以安心了。”阙华说道。翟失之跪地受赏,“我愿意为王子殿下在战场上冲锋杀敌!”
拔勒古部常居于山谷,长于攀爬登高,他们展示了运用绳索的高超技巧,绳索刀、绳钩如长龙般飞去飞回,令阙华印象深刻。
大会渐入高潮,其他各部不甘示弱,各种武艺展示惊心动魄,花样百出,待到展示完毕,阙华已经与那些出众的武士们一一对饮,不期然已喝下十几碗烈酒。各部首领都是暗自吃惊,王子殿下酒量深不可测,十几杯下肚仍是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失态,反而越发的神采熠熠,着实令人敬佩。一场盛会下来,阙华收获了箭法超群的翟失之、力举千斤的拽莽、绳刀出神入化的拖本雷和善于马阵的咄叶护四名猛将。
按照传统,六畜课校大会连着三天,第一天集中活动,第二、第三天各部族老人们小孩子走亲戚,青年男女们则到了最向往的自由串亲的时间。草原儿女自由奔放,爱就爱得热烈,情义浓厚,看对了眼就双双走进帐篷、树林,共度美好爱河。这种各部之间通婚的仪式,不仅有效保证了铁勒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还保证了人口的质量。
夜幕降临了,草场上又是一番景象,篝火的光亮映红了夜空,映红了人们的脸庞。热腾腾的大锅里,手抓羊肉的香味飘溢四散,一罐罐奶酒不断盛进大碗里。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庆的舞蹈,铁勒部姑娘们身着节日盛装,那五色丝线绣成的云朵彩缎披在身上,旋转飞挪成地上飘着的云彩。阙华受邀与薛延陀部的姑娘们共舞,领舞姑娘渔衣紫柔软的腰肢点燃了年轻王子的激情,阙华融化进了舞蹈的节奏中,三曲鼓罢,才尽兴而归。
横笛响起,悠长深邃的曲调,仿佛在叙述一个古老的故事,那里面,有蓝天、白云,有雪山、草地,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忧伤,悲情的诉说。这片土地上还在举行着盛宴,但即将成为铁勒人记忆中的故乡,这是最后一次激情澎湃的聚会。一位老者唱道:
大地曾被阳光照耀,
雄鹰之翼自由展开。
阿提拉的子孙啊,
从未见过迁徙和流浪,
只因他们还曾有过家乡。
家乡不曾留住,
黑暗却已来临,
西方恶魔带着毁灭迫近,
危机伏于大地,
号角已经吹响!
勇敢的人将去流浪,
在那未知的故乡。
诸位头领听到这歌曲,唉声叹气,有的眼眶都红了。阙华问道:“巴南绿洲如此美好的地方,铁勒诸部为什么急于北迁呢?难道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还不能对抗西突厥部族吗?”下午见到铁勒各部的展示,阙华对他们的作战能力深信不疑。
契羽首领敕束斜起身回答,“殿下的问题正是我们诸位头领议论的话题。我们铁勒九姓十六部也实在舍不得这么美丽的家乡,祖先们游牧多年才找到这块定居之所,让我们给离弃了,真是心痛啊。但是,西方突厥各部近年来变本加厉,联合龟兹人、高昌人不断蚕食我们的土地,要求我们贡奉牛羊和财宝。更有甚者,他们竟然要委派官员来管理我们,万般无奈,我们各部首领聚会,决定向金山牙庭求援。始毕大汗和处罗可汗答应分给我们草场和土地,让我们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才举众向北迁移。其余九部已经北迁,剩余各部也将近期出发,幸亏王子殿下来得及时,我们才有机会与您见面,这也是上苍安排的缘分啊。”
也失钵说道,“我们曾计划与他们武力对抗,派人到西边试探,才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光高昌国和龟兹国的兵力,就是我们的数倍,与他们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都罗气愤地敲击着桌子,“西方各部忒也欺人,这一路他们不断追杀我们,造孽不少,早晚要灭掉他们!”
“很多事情道理是没有用的!磨剑引起的火花必须用凉水浇灭,打雷引起的林火必须等待下雨,有的时候,和平更需要用武力来保证!我们铁勒部也要建立起庞大的军团,为和平而战,为牙庭而战,为荣誉而战!西方各部族乃是恶狼,泯灭同族之情,不行光明之道,动辄以武力威逼,有利则图,无利则杀,给他们诚意他们不要,那跟他们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我们铁勒十六部的勇士们各有所长,训练有素,如果各位首领同意,我要选择一批勇士组成一支队伍,跟随我回到牙庭,以此为基础组建军队。将来,我们一定要重新夺回巴南绿洲,铁勒部一定要从漠北回到漠南,并长居于此,安居乐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阙华说道。
众人频频点头,也失钵更是兴奋,他薛延陀部其实已经着手打造自己的军队,阙华承诺不加赋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军队的给养有了保证,下一步就看如何壮大自己的实力了。
商议完各项事情后已经是深夜,也失钵亲自把阙华送到帐外,微笑着说道,“这么美好的夜晚,殿下一定要尽兴休息,我等就不送啦。”众人都笑脸相送。
有人引导阙华到了一个新帐篷,阙华还纳闷,换了休息的地方,都罗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进了帐篷,吃了一惊,刚才与自己共舞的渔衣紫,就是早上在绿洲遇到的姑娘,正等候在烛光映洒的大床上。她圆润的脸庞如同盛开的杯盏花,眼含春水,细声细气问道,“殿下,还愣着干什么嘛,难道我吓着您了?”
阙华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虽说部族里十几岁成亲的王子不少,但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他至今未经男女之事。渔衣紫娇笑着,伸手吟唤他,他木讷地走过去,走进了一个梦幻般的温柔之乡里------帐外小雨丝丝,大地充满温情,散发着新草萌芽的气息。
三天,阙华没有走出帐篷,他成为了真正的男人。他要带渔衣紫同行,渔衣紫伏在他的怀里,细声说道,“殿下,姐姐是不能跟随你去牙庭的。您是天上的雄鹰,我是地上的花朵,花朵能得到雄鹰的一点雨露就很知足啦。今后不论你征战在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女人为你默默祝福的。”
阙华不再说话,用力抱住他的第一个女人,眼眶湿了。人生里,有些缘分遇到就是分离,他知道,即便渔衣紫跟着自己,将来在家族里也是没有名分的。
远远的,有人在传唱一首铁勒部的古老情谣:
一些缘分遇到了就是情啊,
一种情选择了就是不回头。
一滴泪落下了就是海,
一片海呀融化了就是你的怀抱,
投进了你的怀抱就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