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纪中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却停在了半空,最后无力地放下了,“爹这些年一直没有续弦也没有抬两个姨娘做正室,爹以为,你都明白的。”
“江月不明白,若爹真的对娘情深义重,怎么会抬了柳姨娘进门?”
宁江月死死咬着下唇,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在哭泣。
“……你还小。”
宁纪中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三个字,他对着满桌的菜,下不去口,宁江月的话恍惚让他回到了十五年前,他抬柳芸芳进门那天,方雪兰也是这样做了一桌子的菜,倔強地不肯看他一眼,只沉沉地问他:“爷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还作数吗?”
宁纪中忽然记不清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那顿饭吃得很是难受,方雪兰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给他盛汤布菜,自己却一口也没吃。
在那之后,自己再也没纳过一房妾,甚至通房都没有半个,他实在恨极了那天的气氛,那顿如鲠在喉的饭。
宁江月沉默了一会,忽的吸了吸鼻子,再抬头已经是满面笑意,唯有眼圈还泛着红。她将已经有些冷了的汤碗拿到了自己身边,又将自己面前空着的汤碗重新盛了汤放到宁纪中面前,“爹还是快点吃饭吧,忙了一天也很辛苦了。”
“江月……”
宁纪中放下了筷子,怜爱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爹说?”
宁纪中过了最初的感伤,也有些反应过来,宁江月大费周章地费了这么一番功夫,总不至于就为了质问他一句是不是忘了方雪兰,只怕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
“嗯。”
宁江月脸色淡淡的,宁纪中能猜到她有求于他,是宁江月预料之中的,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宁纪中又怎么坐上一朝丞相之位?
“荷儿年纪尚幼,为人做事难免有所考虑不周。昨天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小,江月想替荷儿向爹求个情,人也在祠堂跪了一|夜了,再跪下去她小小一个,怕是要吃不消的。”
宁江月说完,便又垂下了脑袋看着面前的碗筷,唇线紧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可是在陷害你。”
宁纪中虽然想到了宁江月要提要求,却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免有些诧异。
宁江月撇了撇嘴,无所谓里带了些不屑,“荷儿哪是在陷害我,她分明是恶作剧心重,在闹着玩结果分不清轻重玩大了。
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哪晓得这些,怕是荷儿身边那个丫鬟不是个好的,胡乱教坏了荷儿,爹不是已经让宁维侍卫处理掉了么?”
许是宁江月说起这话时,表情太过冷漠,宁纪中静静地看着宁江月,直到将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偏着头疑惑地询问:“爹,您怎么了么?”
“无事,用饭吧。”
宁纪中压下自己心里一闪而过的怀疑,暗笑自己上位太久看什么都多疑,他脸带笑意,一口一口吃着宁江月亲自下厨做的和方雪兰如出一撤的饭菜,老怀安慰。
一顿饭父女俩吃得并不久,饭菜凉透了吃起来对胃不好,宁江月本想叫丫鬟拿下去热一下,宁纪中却是摆摆手说晚上吃多不好,拒绝了。
宁江月知道他向来是不听劝的,只好让雨儿将做好的芙蓉千层糕装了满满五个碟子放进食盒让宁维给提回去。
宁江月扶着雨儿的手,将宁纪中送到了小院门口,宁纪中在门口站了片刻,笑了两声:“行了,去把荷儿那个丫头领回来吧。”说完便径直带着宁维走远了。
宁江月总算舒了口气,从宁纪中出现到宁纪中离开,她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铤而走险,明明是她撒撒娇就能解决的事,她偏偏选了费力不讨好的事,也许,只是为了给方雪兰问个究竟吧……
宁纪中走了,宁江月也没心情再回正屋,索性让雨儿扶着她去祠堂接人。
天空暗得吓人,一轮弯月高悬于半空,散着清清冷冷的光辉,却照不亮巴掌大的地方。
雨儿提着灯笼走在前边,不时将路上的小石子儿小树枝踢到一边,偶尔提醒宁江月两声注意地面落差别绊着、摔着。
到了祠堂外,祠堂里灯火通明,宁荷跪在蒲团上,伏身在抄写着什么,身旁放了个完好的食盒,不知道是吃过了还是没开过。宁江月停了停,拉住了前面的雨儿,轻声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吧,我自己进去。”
雨儿犹豫了一下,面色担忧地点了点头:“那有什么意外,大小姐一定要叫我。”
宁江月笑着点了点头,心里不以为然,能出什么事,她如果在这里出了事,宁荷这辈子就只能和宁素心一个下场了。宁江月缓步向前,拾阶而上,最后停在了正厅门外。
宁荷似有所应,慢慢回了头,看见是她,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复杂地唤了她一声“长姐”。
宁江月点了点头,抬脚跨过门槛,在她身旁空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眼一番念念有词后,再睁开眼,却没看向宁荷,而是看着眼前的祖宗牌位,淡淡得问,“厨房送来的?”
宁荷瞥了一眼身边并没有动过的食盒,轻声嗯了一声。
宁江月哦了一声,起身去牌位前上了三炷香,她静静地站在那儿,身后烛火摇曳衬得她的脸晦暗不明,她抬手抚上方雪兰的牌位,眼眶湿了大半,她嗫嚅着,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说着:“娘,月儿好想您。发生了那么多事,即便重来一次,月儿还是没能再见到您。”
宁荷跪在宁江月身后,安静地看着宁江月站得笔直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细致地打量宁江月,宁江月穿着一身月白素锦的散花百褶裙,过腰的长发被她绾成了简单的随云髻,髻上簪着一根样式普通的红玉翡翠簪,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明媚了许多。
宁江月身上有股子宁荷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看尽了人间繁华,也看透了红尘俗世,宁荷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宁江月尚未有话语权,她或许早就离开这座深宅大院,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了。
宁荷被自己不着调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低垂了眼眸,遮掩了眼睛里的慌乱和感慨,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聂承焕总是围着宁江月转了,若她也是男子,大抵也会喜欢这样对什么都看淡的女子吧。
祠堂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香烛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宁江月在这种味道里待得久了,鼻子有些不舒服,又不能打喷嚏对祖宗不敬,于是她转过身揉了揉鼻子,走到宁荷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声音平静:“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宁荷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爹他罚我……”
“我知道。”
宁江月打断她的话,情绪依然没有任何起伏,“爹让我来接你回去。”
日子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宁江月每日早起去书院读书,下午回自己的院子教雨儿读书习字,日子过得悠闲又安逸。宁芙偶尔会来她的小院里坐坐,陪着她看看书,绣绣绣活,宁江月忽然有些享受这样的日子。
有了同盟约定,方宛也不太拘着宁芙宁荷与宁江月的来往。
日子一天天渐凉,宁江月突然奇想,想在院子里烧烤。
想到就做,宁江月让雨儿提前通知了采买的人,给她弄来了一整只羊又在大厨房里宰杀好洗净了血水后送到了小院来。
天气也十分配合宁江月突然而来的兴致,一整天都晴朗得不像话,宁江月指挥着一群丫鬟搬来柴火在石桌不远处架成一个高高的柴火堆,又将砧板搬到了石桌上,宁江月亲自上身调制着各种香料,小厨房里,雨儿带着几个粗使丫头正在处理鸡鸭。
说起来这次临时起意,还要托方雪兰留下的那本《家常菜手札》的福,前两日宁江月闲着没事,又把这本书拿出来细细翻了一遍,最后被书里唯一一个占了两页的方子给吸引住了。
那个方子乍看并不起眼,不过是普通的煲汤,宁江月翻过多次都将这个方子给略过了,这次本着研究每一道菜的心态,逐字逐句地读了,才惊觉这个方子的巧妙。
方子用料乃是一只老鸭,一只二到三个月大的雏鸡,以及一只乳鸽。接下来的一整页都是在说处理这三只飞禽的手法,在活着的时候直接拧断脖子,然后用刀切开一个小口子,把血放干净,接着去掉它们的屁|股,再顺着屁|股的位置往上切开一个小指长短的口子,然后把手顺着小口子伸进去,一点一点取出里边的骨头内脏等,但不破坏整只动物的形体。
同样的手法依次处理好老鸭雏鸡和乳鸽之后,用准备好的材料将这些腌上一两个时辰,估摸着差不多入味之后,再将备好的红枣、桂圆、枸杞、人参等物洗净塞进乳鸽的身体里,接着将乳鸽塞进雏鸡的身体里,最后将雏鸡塞进老鸭的身体里,放进陶制砂锅里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煨上三两个时辰,就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