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官府文书催促,第三天,班固带着班衡先行上路,赶往洛阳。过了月余,班衡返回,称班固已在东都洛阳租赁好了房子,已在兰台正式上班了。班超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按照和哥哥、母亲商量的意见,将房产、田地都变卖了。全家人准备迁居洛阳。
班超雇了两台车,加上耿太公派来的一驾马车,捆绑好行李细软,全家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一路逶迤,顺着渭河南岸,向洛阳城进发。
这一天,又是个大好的晴天,万里无云,天高气爽。
农历三月,关中平原尚未从冬寒中苏醒,但春天的信息已多有显露,正是“遥看草色近却无”的初春季节。渭河的河水已经解冻,只在背阴处的水面上,还依稀残存着少许薄如丝绢的薄冰。向阳处的河堤上,仔细观瞧,枯草的梗尖上已有了嫩绿的芽苞,随时等待着绽放。虎娃子受到春天气息的激发,在车前车后,来回奔跑撒欢,时不时对着遇到的同类善意地吠叫几声。
班超骑在马上,和班衡并辔而行。两人一路走,一路回望这片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故土,心里不免冒出些酸楚。但孩子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愁绪,听说要迁到都城去生活,一个个都兴奋得几夜没有睡好觉。
一家人缓缓而行,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走到灞上,来到朋友徐雍的庄园。
徐雍,字汉平,平陵人,比班超年长三岁。他和班超曾师承平陵大儒王叔道为师,两人志趣相投,成为莫逆之交。后徐雍随做小吏的父亲迁居灞上,两人一直联系热络,书信往来不绝。
徐雍早就收到了班超的书简,天天翘首企盼,今天终于相见了。徐雍杀猪宰羊,留班超全家硬是住了五日。一直到班母再三催促,徐雍这才放行。
临行前夜,徐雍问班超:“仲升此去东都,将何以安身立命?”
班超豪情满怀:“鸟归深林,龙离浅滩!班某之志,当效命沙场,马革裹尸还!”
徐雍正色道:“仲升自幼便有鸿鹄之志,徐某倾慕经年。但凡仲升有高飞之机,切不可独享独往。我徐雍愿追随仲升左右,驰骋疆场,共建功勋!”
班超笑道:“只怕汉平兄偌大家业,让你抛妻别子,共赴艰险,不易吧?”
徐雍叹了一口气,说:“仲升心存疑虑,徐某无话可说。就算徐某今后不能追随仲升,我儿子徐干少有大志,也立志效命疆场。我若不能成行,此儿到时候也一定前来投效!”说完,喊儿子徐干再次来拜见班超。徐干已经年满十二岁,尽管稚气未脱,但说话已有成人气象。他拱手对班超道:“叔父在上,请受侄儿徐干一拜!”
班超见徐干少年老成,非常喜欢。问道:“你父亲说你的志向是要效命疆场,小小年纪,何以立此大志啊?”
“侄儿读史,知张骞、苏武事迹,还有输币、和亲等屈辱之事,内心十分忧愤。想我大汉,沃野千里,人民千万,何至于将国家安宁寄予弱女子身上?侄儿思之,大汉边患,皆因匈奴、西羌等蛮族无端加害。等侄儿长大了,一定从军杀敌,使我边疆永固!”徐干竟然慷慨激昂地说出这么一段老成的话来。班超如不实际听到,也绝对不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思想。班超惊讶极了。他当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从腰里解下自己常年佩戴的玉佩,赠送给徐干。说:“班超听到侄儿这番话,我心大感振奋!此玉伴我已有二十年了,送给你,以资鼓励!”
第二天早上,班超和徐雍依依惜别,带领一家人又踏上了东去的路途。
一家人历经一个多月的车马劳顿,疲惫不堪地到了洛阳。
离开洛阳三年多,东都的变化很大。市区的范围扩大了一倍多,楼堂馆所,鳞次栉比。而且,建筑工地随处可见。马路更加宽阔平直,市场上人头攒动,车马人流常常壅塞。班超和班衡下马,牵着马,跟在车队的最后,安步当车。他四下打量这座建都才三十二年的都城的变化。
经过汉光武帝一朝的休养生息,东汉的经济慢慢开始恢复。汉明帝即位后,继续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得东汉经济状况进一步好转,全国上下呈现百废俱兴,欣欣向荣的景象。
安顿下来之后,班超就开始拜访当年在洛阳求学时的故友,寻找进身之阶。班超原以为在京城怎么也比老家机会多些,谁知投书多处自荐,根本无人理睬他这个无名小子。班超不免有些气馁。
这一天,东都名士陈睦在家宴请班固。并请当时的才子李育、傅毅等人作陪。班固回家的时候,班超正在家中看书。说是看书,其时心思不在竹简上,满脑子都是不知道自己前途何在的惆怅,甚至带着一丝不平。班超口中不觉长吁短叹。耿氏见班超嘴里时而念念有词,时而默然不语,有时又站起身在房中来回疾走,不免也跟着着急。她曾听父亲耿太公说班超跟随父亲和伯父饱读诗书,又进过洛阳太学,早就满腹经纶了。可如今却靠着哥哥嫂嫂的接济过活,她不免有些怨言。
东汉时期,门阀制度大行其道。一般的读书人没有靠得住的关系,要想做官,堪比登天。所有的进身升迁之道,都被豪门望族把持。耿氏一个妇道人家,不明就里,总觉得班超一天到晚,东家进,西家出,不事家业,不理俗务,长此以往,孩子老婆只能上街当叫花子了!她抖抖手中正要折叠的衣服,埋怨班超道:“真不该陪你来这个鬼地方!在平陵老家,没吃没喝了,还能找找我娘家!现在可好,人生地不熟,能找谁去?靠你哥嫂,我看也过不了几天了!不用多久,我和孩子怕是要上街讨要去了!”
班超正在心烦,听到耿氏抱怨,心里怨气爆发:“妇道人家,休得胡说!”
“我胡说?哥哥嫂嫂每月就那一点俸禄,一大家人,每天就吃两顿,多半还稀汤寡水的,哪里见得到一点油花花!你和大哥还能有时在外见个荤腥。我们和娃儿天天饿得眼里冒金星!”
见耿氏说到现实,班超的言语有些气短:“不急嘛!等我有了官职,会好的!”
“不急?你这都闲了两年多了,也没见你有个消息!家里没有靠山,到哪里去谋这个官职?人家周边邻居想请你给娃儿们教教书,你还看不上!我看不如就带几个娃儿,又有收入,又能照顾大雄几个。”
班超默然,心似有所动。
正在这时,班固在门外咳了一声,问道:“仲升在家吗?”
班超听到哥哥的呼唤,如释重负。他一叠声地回答道:“在,在!”
班超掀开门帘,把班固让进房里。
班固和耿氏打了招呼,说:“仲升,我的好友陈睦陈亭博,今晚要宴请我,你和我一起去吧!”
班超有些犹豫,说:“人家陈亭博请兄长你,我不请自到,于礼不合吧?”
“亭博是个随和大度、不拘小节的名士。他也提到了你,说你素有文才,只是时运不济。人家也想结识你哩。”
“如此说来,这个宴会我是赴得!我也早就闻知陈亭博的大名,很想一睹其风采!”
“那你快点换装,我在前厅门口等你。”
陈睦府邸位于洛阳南郊的洛河之滨。府邸占地十余亩。前后有四进院落。曲径回廊,水榭花池,假山亭台,壮丽非常。陈家在讲究门第的东汉,属于第一号的望族大家,排在“崔卢李陈王”五大家族第四位。陈睦祖父陈俊早年追随刘秀征战河北,屡立战功。东汉建立后,被刘秀封为祝阿侯,任琅琊太守。属于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之列。父亲陈涛是陈俊次子,任职四品文官少府丞。其伯父陈浮,袭爵祝阿侯,曾任九卿之一的大鸿胪。陈睦从小博闻强记,十二岁就被入选太学,比班固年少,却早两年入读太学,是班固的学长。由于班超入太学比班固还要晚两年,所以和陈睦没有交集,两人不熟。陈睦虽生于官宦之家,却对出将入仕兴趣不大。最大的爱好就是结交天下文人名士,行文作赋,饮酒聚会,臧否时事。
班固兄弟骑马来到陈府门前时,陈睦正在台阶上张望,待看清是班固兄弟时,立即降阶以迎。
“孟坚兄,有失远迎!这位一定是令弟吧?”
班超拱手施礼道:“亭博兄,久仰大名!”
陈睦躬身还礼,说:“早就听说孟坚兄令弟英姿卓越,气宇非凡,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舍弟白丁一个,哪有凡响之处哟!”班固代班超谦虚道。
班超也说:“见笑,见笑!”
陈睦又上下打量班超一番,说:“令弟燕颌虎颈,熊腰虎背,英姿勃发,前途当不可限量!”说着,又亲热地抚着班超的后背道,“仲升,大鹏展翅兮须臾间,壮志凌云兮不可堕!”正聊着,又有客人到。陈睦打住话头,对管家先生吩咐道:“远之,来,把孟坚、仲升两兄弟安排在我的座席边。请!”
大家彼此谦让落座。班固和班超座席果然挨在陈睦左右两侧。班超第一次出席如此重要的宴请,自己环顾四周,看其他人的穿着衣饰,皆是在朝为官之人,只有自己乃一介布衣,而且还忝列尊位。心中不免惴惴不安。坐在班超下首的,是东汉文名正盛的傅毅,官拜郎中。在座中,职位最为显赫。酒过三巡。陈睦起身,朗声说道:“诸位,今夜来客中,有一位大家一定不熟。他就是孟坚兄的令弟,仲升!仲升,作为主家,我先敬你一爵酒。”班超站起来,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以袖掩面,双手将酒爵高举过头顶,口中称谢道:“多谢亭博兄抬爱!”
酒毕,陈睦放下酒爵,说:“诸位,敝人早年对谶纬之学多有涉猎,今见仲升相貌奇伟,燕颌虎颈,其富贵不可限量!我朝不用此人,损失大焉!”陈睦平时常有惊人之语,尤其是酒后,说话更是恣意纵横,大家并不以为意。
班超诚惶诚恐地向四周躬身作揖道:“亭博兄言重了!小子一介布衣,才疏学浅,还望各位兄台多多提携为是!”
坐下后,傅毅用眼睛余光打量了班超几眼,问道:“仲升,平时所看何书啊?”
班超毕恭毕敬答道:“经史子集多有涉及。”
“听说你父亲一直在续写《史记后传》,可有此事?”
“家父在世时,有感于太史公《史记》有所遗缺,的确收集整理了一些简牍古籍。过世之后,交由家兄整理撰写。”
“孟坚兄不是丁忧在家吗?再说,没有朝廷诏令,怎能私修国史?”傅毅的语气很不友好。
班超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理清思绪,想好如何回答,兰台令史李育过来敬酒。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宴席将散之时,陈睦已醉意深浓,但意识还算清醒。他来到班超席前,搂着班超肩膀说:“仲升,听你家兄说你目前尚无聘用,有斗米之急!小事,小事一桩。明天,仲升到我府上来!我斗胆请求仲升不要嫌弃,帮我做些抄录之事,如何?”
班超见陈睦这么看得起自己,而且自己的确需要有些收入,应承下了这份差事。
因为生计所困,班超不得不接受现实,为陈睦抄写文章。陈睦是个多产的文人。他不必为生计所累,可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凡有所成,总要抄写十几,甚至几十卷,分送朋友。所给予班超的润笔之资也很丰厚,这给班超带来了生活上的转机。
陈睦见班超字迹工整,书写又快,甚至还能有所订正,自是对他依赖甚多。他托父亲向朝廷举荐过班超。但明帝初立,诸事繁杂,加之班超没有文名,皇上一时没有召见之意。
时间荏苒,光阴如梭。转眼就到了永平四年,也就是公元61年。这一天,班超到陈府送完书简,心情有些倦懒。他信步在街市上闲走。回想自己回到洛阳已满三年,眼看就到了而立之年,还没有丝毫成绩。大哥班固白天在兰台上班,晚上在家忙于编撰《汉书》,忙得不可开交。妹妹班昭也嫁人成了家。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自己好像一事无成。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抄书匠。陈睦当年说自己“富贵不可限量”,到现在也看不到一点富贵的影子。虽说,陈睦对自己一直平等相待,经常鼓励自己有空也写些歌功颂德的文字,为自己搏一点名气,也好引起朝廷的注意。但班超的心思实在不在竹简笔墨上,他总是想着有一天能够跃马横枪,驰骋疆场。为了迎来这一天,抄书之余,他每天都坚持不懈地练习武功。
班超信步闲走,一边低头想着心事,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抬头一看,居然是个胡人。只见此人浓眉深目,白面黄须,鼻梁高耸,左眼下方有块五铢钱大小的红色胎记。身高与班超差不多。胡人不仅不道歉,反而很凶狠地骂班超道:“蛮子!不长眼!”当年中原之地对周边少数民族的称呼有“东夷、西胡、南蛮、北虏”之说,所以胡人以牙还牙,以“蛮子”之称来回敬中原汉人。
班超正要发作,此人却快步离开不见了踪迹。班超掸掸衣袖,懊恼地说了一声:“晦气!”却见一块三尺余长的白色幌子在眼前飘动。他定睛一看,只见幌子上写着三个大大的黑色篆字——“相者王”。
班超忽有所感。不觉又想起了几年前陈睦说他“燕颌虎颈”的往事。看看时间尚早,他漫步走进一间平房里。
相者头戴黑漆木质高冠,胸前飘洒着花白的长髯,脸上纵横着好多道深刻的皱纹,看不出他的实际年岁。相者正眯着眼睛对着门前的光线翻看一卷竹简。见到班超进来,相者眼皮也不抬一下,很突兀地开口问道:“仲升先生所问何事啊?”
班超吃了一惊,不解地问道:“先生如何识得敝人?”
相者呵呵一笑,放下竹简,手捋长髯,用手指指书案前的垫子,请班超坐下。然后笑道:“门前车马兮攘攘,追逐功名兮汤汤。老者一生为相者,所相之人多矣!但与仲升先生神交已久啊!”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班超更加摸不着头脑。班超脱了鞋,跪坐在相者的书案前,毕恭毕敬地探问道:“班超乃一介布衣,和先生应该是初次见面吧?”
“相熟不必相知,相知何必相熟!”
班超不好再问,只好转移话题:“先生所看何书啊?”
“《河洛图》。相者师傅所传,相者刚看到《贵人之相》一篇,仲升先生就进门了!呵呵!”相者朗声大笑道。
“前辈见笑了。晚辈在街上闲走,不期而遇先生招牌,正好晚辈有个心结一直不得舒解,求先生指点迷津!”
“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则迷津可渡啊!”
“晚辈斗胆请问王先生,曾有人相敝人,言称本相贵不可言。然多年未见富贵踪迹。烦请先生指点一二。”
相者没有说话,双目炯炯地盯着班超的面相认真查看,好像在仔细品鉴着一件古董。看完,又闭着眼睛,伸出双手把班超的头骨摸了一个遍。沉吟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仲升先生之相贵不可言!然则……”相者沉吟着,似有难言之隐。
班超道:“先生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班超必有重谢!”
“呵呵!仲升先生燕颌虎颈,是飞鸟食肉之相。食肉飞鸟当然为猛禽。所食者,必是荒郊野外生物也!以此推之,先生富贵不在当下,更不在京城!”
“若何?”
“富贵当在万里之外,他年必封侯拜将!”
“先生所言不虚?”
“绝无半句虚言!仲升先生当好自为之。如仲升先生还有兴趣,老者还可为你测一字,如何?”
班超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超”。
相者略一思忖,呵呵大笑道:“‘超’字拆开,一‘走’字和一‘召’字。预示仲升先生是要应召而走。应谁之召?当然是当今皇上!‘走’者,跑也!当然是事情紧急路途遥远,才需要跑啊! ‘超’字本意又有高超、超越之意,超人一头,不是封侯拜将还能若何?”
告别相者,班超出门来到街上。和相者的一番对话,使得他压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抬头仰望,只见蓝天如洗,一群鸿雁正排着人字形的队伍向北飞去。班超的思绪也随着鸿雁北飞,一直伸向遥远的边疆。
“二少爷,快回家去。有书简等你回去看哩!”班衡牵着马,从街对面过来,急急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