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被汉明帝刘庄御笔钦点,打入死牢,班家全族面临灭族之祸!
这一年,是东汉永平五年,即公元62年,班超刚满三十岁。获知此消息的时候,班超投奔北地郡的叔叔班博还不到一年。
永平元年春节(公元58年),汉明帝刘庄登基刚满一年,离班超的父亲班彪过世已整整三年。按照东汉有关官员丁忧守制的规定,居丧三年期满,班固就该起复回洛阳任职了。为此,班固在十月底就给御史中丞写了请求起复的申请,可时间过去了三个多月,仍没有一星半点消息。
两兄弟丁忧守制三年来,家里一个五铢钱的收入也没有,兄弟两家人、妹妹、母亲及僮仆一十一口,全靠父亲班彪为官多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和家里的十几亩薄地过活。没分家前,班家人丁兴旺,仅僮仆就有一百多人。父亲班彪离开隗嚣归附东汉后,响应汉光武帝刘秀的诏令,解放了大多数僮仆。仅留下一个从小就跟着班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儿和一个不肯离开班家的使女焕香。班彪为孤儿取名班衡,他比班超小六岁,和班超关系最好。
王莽篡汉时期,天下大乱。班彪满怀匡复汉室的理想,不理家庭俗务,奔走在王道事业的理想之中。离开家乡之后,班彪首先投奔占据陇西的义军首领隗嚣。隗嚣以其在当地的名望,起事之初,得到各地豪强响应,迅速占据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郡县,割据一方。但隗嚣缺乏战略眼光,对天下大势毫无政治敏感。汉光武帝刘秀在河北登基称王之后,班彪极力建议隗嚣顺应天下形势,归顺刘秀。隗嚣不听,而是归顺了盘踞长安的更始帝刘玄。更始帝刘玄被灭之后,才不得已归顺了刘秀。但同时又和蜀地的割据政权公孙述暗通款曲,脚踩两只船。刘秀多次遣使晓以利害,终不能收服其心。班彪见隗嚣刚愎自用,不纳良言,遂转投河西的窦融,后随窦融一道归顺刘秀。隗嚣最后公开倒向公孙述,后来被刘秀消灭。刘秀喜闻班彪文名,任命班彪为徐县县令。班彪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操劳过度,不幸感染伤寒,后转成肺咳病,不得已辞官回家。既然身体不适于从政,班彪遂将兴趣转向书案史籍。在阅读《史记》过程中,他觉得太史公司马迁的思路和自己有所差异,又有遗漏,于是下决心按照自己的思想脉络续写《史记》。本来,班彪在三兄弟分家之后所得的田庄土地,如果善于经营,应该衣食无忧。可惜,班彪讨厌俗务,只知埋首书简,遨游史海,不理家务。那个时代,纸张还没有发明,书籍是写在绢帛或是竹、木简之上的,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成书所需的材料、笔墨等十分昂贵,一般家庭难以承受。但班彪只要打听到有用的书简,无论对方开价多少,都要想尽办法凑钱照付。班彪得的又是慢性病,每天都离不开煎汤服药。慢慢地,坐吃山空,把分得祖产卖得只剩下一处二进四合院和十几亩旱地了。班彪一边吃着药,一边强忍病痛,每天披阅典籍,写作《史记后传》。在临去世前,写成六十五篇,为后来班固写作《汉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父亲辞官在家休养写作之时,班固和班超两兄弟都在洛阳太学上学。班固学成后,在兰台谋了个兰台令史的职位,家里经济状况这才稍有好转。班超尚在太学读书,父亲班彪就不幸去世了。两兄弟遵从朝廷丁忧守制的制度,从洛阳回家奔丧。
丁忧守制的第三年,关中大地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班家的十几亩薄田收成甚微。班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班母老着面皮找娘家兄弟借过几回钱粮,但有借无还,再也不好意思开口。班家餐桌上的食物一天比一天变得粗糙简单。今年除夕夜的祭祖——这历年来都是过年的重头戏——所用的三牲,还是班超把妻子耿氏的一根玉簪交给班衡,到集市上换了钱买的。全家人都眼巴巴盼着班固的起复文书快点到了,好到官府去度支些薪资。就这样,一大家子十一口人在惴惴不安的期待中,过了一个紧巴巴的大年。
大年初十,关中平原出现了一个少有的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无风。在班家的前院里,班超已满六岁的大儿子班雄,带着五岁的堂弟班伟,四岁的弟弟班勇,在院子里收集积雪,准备堆雪人。
班超的妹妹班昭受二嫂差遣照看几个侄儿。她搬了个紫檀木绣墩,身上披着一件暗红滚着金边的旧披风,坐在斑驳花墙下垂花门旁的向阳处,把一小捆竹简——那是一册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摊在腿上,全神贯注地默诵。班昭只比侄子班雄大六岁,刚满十二岁。她是个性格文静,面容清秀,好静不好动的女孩。
屋外的空气因为阳光尽情地泼洒而有了些许暖意。班昭搓着长满冻疮的手,思绪完全沉浸在书简中的世界里。她读得是那么专注。天地间的寒意,侄儿们的喧闹,院中大槐树枝桠上闹喳喳的麻雀,对她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孩子们的雪人快要完工时,天上铅灰色的云朵遮挡了部分阳光,光线开始变得黯淡——天地间温暖悦人的明黄色,刹那间,被了无生气的冷灰色取代。寒气挤走了阳光带来的暖意,寒意更加深浓。荫庇带来的低温终于挤走了阳光带来的几许暖意——寒意更浓了。班昭对着拳起的双手不停地哈着热气,目光仍然没有离开腿上的竹简。其实,这一卷《卫将军骠骑列传》她已经读过多遍了。但哥哥班固要求她能倒背如流,每个字都要会写会念,每句话都要读懂读通。班固、班超都比班昭大十四岁,将这个唯一的小妹妹视如珍宝。在那个男子读书都很奢侈的时代,班昭却有幸得到父亲和两个哥哥的指点,在家中学会了识字读书。其中,对她帮助最大最多的是大哥班固。班固九岁即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十六岁就被选入京师洛阳太学。在朝为官时,他时常把自己抄录的书简寄回家,督促班昭学习。
班昭时而盯着竹简,轻声诵读;时而闭目在心里默诵。她忽视了院中侄儿们的喧闹,完全沉浸在太史公优美的文字之中。直到班勇哇哇大哭,才把她从书中拉回到现实里。
班昭抬头看见侄儿班勇的屁股坐在雪泥之中,正敞开嗓子哇哇嚎哭。她放下书简,疾步过去,抱起班勇,嘴里斥责道:“大雄,小伟,你们两个当哥的,怎么就只顾自己玩啊,将就弟弟一些不行啊?告诉你阿娘,看她咋收拾你!”
班雄争辩道:“是他自个摔倒的,又不怪我!”
班雄的母亲耿氏正在后院西厢房的回廊里和使女焕香讨论鞋面上的绣花花样,听到班勇的哭声,赶紧让焕香到前院查看。焕香小跑着来到垂花门处,对着后院大惊小怪地喊道:“夫人,勇少爷摔跤了!摔到泥巴地里了!”
耿氏火急火燎地跟着焕香跑到前院,慌慌地从班昭手中拉过班勇,全身上下查看着。看到儿子身上一身脏污,耿氏满面带火。她瞪着班雄和班伟,责问道:“这是咋了?大雄还是小伟?你们两个大的,都不知道照顾弟弟啊?看看,全身都是湿的!哎哟,两只小手又红又肿!该死!呸呸!大过年的。你们还害我说丧气话!”说着又扭头看着班昭说:“还有你这当姑姑的,成天就晓得抱着你的竹片片,看啊看个没完没了!竹片片里是有吃的还是有黄金有宝贝啊?”
二嫂的一顿抢白,把班昭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班雄、班伟见闯了祸,一哄而散。
班衡正在院门口扫雪,听得院里嘈杂的动静,赶紧进得门来。班衡年纪刚满二十岁,大高个,精瘦,阔脸,大蒜鼻,细眯眼,头发用一根粗布条在头顶上绾了一个发髻。他身穿一件褐色短襟右衽旧袄,腰间用一根细麻绳捆着,下身着一件宽松的灰色夹裤,裤脚扎起。脚穿一双粗布鞋。鞋面裤面均有补缀的痕迹。服饰虽旧,但很干净,全身上下收拾得十分利落。他抱起班勇,给班昭使了一个眼色,说:“勇娃,不哭不哭。我来给你换衣裳。让嬢嬢回屋去吧,天气好冷啊!好了好了,别哭了!勇娃换好了衣裳,我带你骑马马,出去玩。好不好?”
班勇听到说骑马,哭泣的声音很快就止住了。他一挺身抱着班衡的脖子喊道:“我要骑马马!”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骡马的嘶叫声。一个声音从影壁外传来:“二姑爷在家吗?老爷派我给您家送东西来了!”
喊话的是刘三郎,他是班超的岳父耿太公家的管家。刘三郎一眼看到班超的妻子耿氏,遂招呼道:“大小姐,耿太公让我来给你家送来些吃食。你快叫人来搬。我们夜黑前还得赶回去咧!”
耿氏就站在垂花门门口,高声大嗓地对着客厅方向喊道:“大雄,快喊你父出来,你外爷给我们送吃的来啦!”她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地得意。
班固和班超两兄弟正在客厅陪着本家叔叔班宿聊着天,忽听院中的呼喝声,大家就止住了话头。一起出来查看。班超母亲听到动静也牵着班昭的手来到了院中。
听说来了吃的,院中的寒意似乎一下消散了许多。班家的人原先因为畏冷,个个缩脖袖手,现在都直起了腰,伸长了脖子,展开了四肢。
班超性子急,出门走在前面,用眼神止住了妻子的张扬。
班超身穿青紫色丝质上衣,交领右衽,下穿丝质青色管裤。腰系一根绿色丝绦。头顶缠着发髻,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因为在家里,没有戴冠。他和班固站在一起,外人很难看出这两个人还是亲兄弟。班超宽肩直背,比班固要高半个头,身形轮廓整整大了一圈。班超五官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其眉毛,眉形似剑,颜色浓黑,茂密修长。双眼皮的眼睛虽然只有中等大小,但目光如漆,似乎深不见底,既黑且亮。尤其是与人四目相对时,似有无数晶亮的光在闪烁。而班固,眉眼总是低垂,肩膀下斜,须发偏黄。由于长期伏案,腰背略微弯曲。身上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竹简和松墨混合的味道。
班衡和刘三郎带来的车夫一起欢快地从马车上卸货。班雄、班勇等几个孩子则开心地围着车子打转转。家里养的小狗虎娃子受到人们欢快情绪的感染,也跟在班雄他们的屁股后面追逐着撒欢。班衡每搬下一件东西,刘三郎就会得意地喊上一声:“上好猪肉半扇!”
“上等大肥羊两只!”
“上等精麦两斛!”
“陈年老酒两坛!”
……
门口在卸货,班超在院中就和母亲商量打赏刘三郎的事。
“阿娘,这个,这个,刘三郎咋样打赏啊?我们夫妻可是囊空如洗了!”
班母也是愁眉不展。她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递给班超,说:“你家岳丈这么照顾班家,我们班家也不能丢了脸面。把这个拿去,赶紧到市面上,好歹换百十个五铢钱,大大方方打赏人家!”
班超不忍,说:“阿娘的首饰已经没有几样了!要不再让您儿媳妇想想办法?”
班母阻拦道:“亏你说得出口!人家爷娘送来东西,打赏给仆人的一点喜钱,你还好意思要人家出?你真要为娘做这种情理不通的事哦?”
大哥班固大约猜到了班超和母亲所为何事,离开班宿,径直过来母亲身边,说:“阿娘,要不,我找同窗尹县令借点钱去?尹县令说要出资找我帮他抄录《史记》,我和弟弟都抄好了十多卷了。”
“远水不解近渴!那些钱留着你去东都做路费吧!”班母把金簪子塞到班超的手里,说:“快去吧!”
班宿见班家这么忙乱,就要告辞。被班母和班家兄弟拦住。班超说:“过年过节的,哪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马上,您侄媳炒几个菜,我们叔侄喝几杯!”
还在大年初二的时候,班超带着班雄、班勇去给岳父拜年。耿太公专门问了家里的情况,闻听班彪的起复文书还没有下来,又听班雄说压岁钱只有一个五铢钱,就推测到亲家日子不太好过。他心疼女儿。今天就让刘三郎送来了满满一车食物。
卸完车,打发走了刘三郎。班衡扫干净门前空地,正要关大门,只见一辆官车在十几个官军的簇拥下,来到了班家门口。车前暖帘掀开,在卫士的搀扶下,从车上慢腾腾下来一个肥胖的矬子。他穿着宽袍大袖的官服,束着冠,戴着纱帽,白面短须。年纪不到三十岁。来人正是平陵县令尹敏。他是班固和班超两兄弟在东京洛阳太学时的同窗。班固做兰台令史时,他仗着家族背景,外放做了平陵县令。
护军中一个小头目对着班衡呼喝道:“喂,赶紧知会你家主人,尹县令到!”
班超兄弟俩劝住叔叔班宿,正在重整茶盏,准备安排酒宴。班衡进来招呼道:“大少爷,尹县令来了!”
三人放下手中器具,出门正好见到尹县令绕过影壁,来到院中。班固和班超一起前趋几步,立定,躬身拱手施礼道:“幼季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尹敏拱手还礼:“恭喜孟坚兄!朝廷起复文书已到!令你立即起行复职!”
兄弟二人将尹敏迎进客厅,安排酒宴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