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沮丧,好比足球前锋运球晃过了对方所有的后卫,单刀直面空门,却被自己的队员绊了一跤,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如果赵南在旁边,方程肯定会立刻活剥了他,但是自己交友不慎,又怨得了谁呢。
次日,这种沮丧的情绪依旧笼罩着方程。没有人能把生活和工作截然分开,也没有谁能够做到这边面对着生活的不幸,转个身就能对病人展示一个充满阳光的笑脸。方程也是凡夫俗子,所以这一整天无论面对病人还是同事,他都摆着一副欠抽的臭脸。
签署好手术风险同意书,病人的丈夫顺手掏出两百块钱夹在病历里递给方程,方程看到了,立刻冷下脸来,说道:“你什么意思,是你老婆的命值两百块,还是我的脸值两百块!”家属听了,忙不迭地又递上几张。方程一把推开,手指指上面的监控探头,说道:“真有心,你就出院了以后送到我家里去。”
“行啊行啊,”家属陪着笑,“那您告诉我一个地址。”
“收了你这巨款,我会被枪毙的。”方程懒得再搭理,把两百块钱放下,摆摆手径自进去了。
晚上是中学老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其实很多同学聚会多已沦为互相攀比的名利场。这次也不例外,有些自以为小有成就的同学多年衣锦夜行,憋屈的厉害,借着这个机会拼命展示自己,尤其是当年成绩不好,容易被忽略遗忘的人,更加变本加厉吹嘘炫耀,在精神上对落魄的男同学进行碾压,从女同学的艳羡中获得满足。
这次折腾的最起劲的是一个拆二代,当年沉默寡言,几乎被人遗忘,如今张口闭口家里几套门市房,对一位稍显落魄的男同学各种讽刺挖苦,只因为该男生当年成绩优异。后来这小子敬酒到了方程这里,依旧嚣张得意的样子:“大才子,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仁爱医院。”
“这个知道,我去过,我老婆生病在那边急诊挂水,一个护士打了两针都没打上,我当时就火了,狠狠踹了她一脚,她连个屁都没敢放。”这货得意地说完,干笑了一阵,又向旁边的同学宣传,“我告诉你们,现在海州全是私人医院,都在想着怎么赚钱,现在这些医生,心黑着呢!”
方程憋着一肚子火,咬着牙说:“民营体制下,医生是在想着赚钱,但是不管什么体制,没有哪个医生想把自己的病人治死治残。等你哪一天躺在手术台上,也许你的老婆不想让你活着下来,也许你的子女不想让你活着下来,也许你的父母不想让你活着下来,但是你的主治医生,肯定的,并且确定无疑的,希望你活着走下来。”众人听了,看到拆二代尴尬的样子,都会心地笑起来。
方程接着说:“我不是站在护士这边说话,你打护士是因为心疼你老婆,但那个护士也是别人的老婆,她的丈夫就不心疼吗?我也实在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女人动手,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老同学,你怎么说话的,干嘛老是针对我。”拆二代急了眼。
“是你在针对我,”方程说,“你要想让别人尊重你,请你先学会尊重人。”
“唉,你含沙射影说什么呢!”
看着两人火药味渐浓,看热闹的同学赶紧围上来劝和,把两个人拉开了。
市立一院改制完成,二院也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之中,两家公立医院挤压下的生存空间已然很小,东方医院,曙光医院,中西医结合医院,妇产医院等几家先后建成的民营医院又进一步瓜分了本就不大的市场份额。面对仁爱医院的发展困局,于长海和汪义江筹划实施了多项措施力求扭转局面。
乡医学习班的周期性开展就是于长海利用个人声望,希冀着通过这个纽带结交乡村医生,传道授业的同时诱导他们将病人推荐到仁爱医院来住院治疗,诚如赵南预言的那样,效果并不明显。汪义江则通过自己的人脉,加之大手笔多方打点,和报警、急救、火警服务台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有病员信息,第一时间就会得到通知。接着又购进六辆全新配置的救护车,在市区各主要事故易发路段蹲点布控,确保得到消息后可以第一时间赶到。最后是进行铺天盖地式的广告宣传,电视台,广播台,宣传墙,公交车站台,甚至出租车顶灯等,全面渗透无孔不入。
一系列的新政之后,面貌也确实大有改观,最直接的反馈是住院病人大幅增加。其实于长海对汪义江的能力一直很信服,如果两个人不是竞争对手,以及在管理上因为所处的立场不同而意见偶有相左的话,两个人联手真可以说是珠联璧合。业务上于长海激进,汪义江保守,市场营销上,于长海稍显古板,汪义江则圆通很多,两个人配合,各自取长补短,一系列举措均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只是他们的措施很快被市内的其他几家民营医院争相效仿,一时间,医疗广告铺天盖地,充斥在大街小巷。而市区道路上,几辆救护车同时争抢一个病人也成为一道特殊的风景。救护车之间你追我赶,真正生死搏命,危害道路交通安全的同时,也将车上的患者、家属和医务人员置于危险的境地。
果不其然,惨烈的车祸发生了,曙光医院的救护车在争抢病人的过程中与大货车追尾,车上医务人员全数罹难,器官组织撒落的七零八落,车祸之惨烈,让人触目惊心。更让人觉得残忍的,是处理事故的交警居然是罹难护士的父亲,老交警接到报警后前往事故现场处理,却惊愕的发现年轻的女儿也在车上,噩耗证实后,老交警发疯似的翻找女儿的尸体,等到殡仪馆的车辆赶到时,老交警死死护住女儿的半截尸体,不让任何人靠近,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至痛莫过于此,现场围观的人无不动容垂泪。
面对这样的惨剧,仁爱医院董事会汪主任的处理方式是给每辆救护车交上双倍的事故保险,司机们在赔付无忧的情况下更加大胆,不久就取得了撞死一个,撞残一个的疯狂战绩。当然这些都阻止不了各家医院争抢病人的决心,因为交通事故不限医保额度的巨大利润,在医保办全面限价的情况越发显得诱人。但是仁爱医院终归还是认了栽,这次争抢的伤者并不重,当仁爱医院的救护车赶到时,受伤的老者甚至可以自己走动,驾驶员和随车医生下车后不由分说就要把老者拉上车。谁知道受伤的老者拒绝去仁爱医院,而是要求去距离更近的市立一院。 驾驶员当然不会同意,把伤者接到医院住院才会有工分,接不到就是白跑一趟,换了谁都不会乐意,于是不由分说就把老者强硬地拖上车,带回了医院。
老者到了医院就开始大吵大闹,拒绝治疗,并扬言要投诉医院。大家都以为拉来一个疯老头子,接诊医生吩咐护士,查查没什么问题就放他出院。等到老头的儿子到了,大家才知道这次出大事了。老头的儿子是医保办的张科长,正是前面那位与于长海一起吃饭唱歌的医保办官员眼镜男,那天以后,被一个小护士泼了半杯啤酒的奇耻大辱,院长在场时不阴不阳的敷衍嘲弄,张科长全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如今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当即发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强拖病人入院。粗暴蛮横,目无法纪,跟土匪强盗有何区别。不要以为你是私立医院,政府就整治不了你了,就不知好歹无法无天了,这次我就要好好治理一下你们的医疗乱象。”言辞间正气浩荡,已然决意要下重手整治仁爱医院。
重手很快就来了,医保办彻查了仁爱医院的医保账户,查出有近30万的收费超过了医保限额,按规定由医保办截留,不予报销。又查出内科大处方严重,药占比超标,要求限期整顿处理,不然就取消仁爱医院的医保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