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二年二月初五的清晨,一场大雾包裹着河中城内外。
乳白色的雾气,浸润着河山一草一木,沾湿了将士的衣甲,天地间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天气已开始渐渐回暖,虽然还有几丝寒意,却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河中城唯一的主人—李守贞登上了罗城,他满脸忧虑,伛偻前行,似乎苍老了十岁,曾经如标枪般挺直的腰背显得形影相吊,尽管侍立在他身边的骄兵悍将仍然不少。
李守贞举目眺望,视力所及不过一箭之地,眼前除了大雾还是大雾。城外一片寂静,安静得令人感到不安,而昨夜汉军营地里喧嚷了大半夜才消停下来。
李守贞整夜衣不解甲,以为汉军趁夜来攻,但汉军却没有。这已经是这半个月以来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那郭威匹夫仿佛在与自己玩捉迷藏,让自己始终处于紧张状态。
“我李守贞是不会输的!”李守贞暗暗给自己鼓气,“我李守贞乃真龙天子,岂能向别人认输。”辽人是靠不住的,为什么石敬瑭可以,我就不行?李守贞没有等来辽人发来的一兵一卒,辽人就连骚扰一下河东、河北边界的举动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佩剑,这把剑护卫过石敬瑭,护卫过出帝石重贵,曾将李金全赶到淮南去,在马家口与阳城饱饮过契丹人的血,也曾令青州杨光远俯首受诛。
宝剑未老,它仍将伴随着自己,取了郭威匹夫的项上人头,一定!
李守贞仍陶醉于昔日的赫赫战功与威名,这些东西如同烈酒一样将他麻醉,让他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不知道,剑是死的,只要没被折断仍可杀人,可掌握这把剑的人已经老了,廉颇老矣!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国师总伦站在李守贞的身旁,见李守贞面带忧郁,又一次泄露了‘天机’:“昨夜天帝给小僧降下谕示,说大王鹊起之时,为时不远了。大王战至最后一人,便否极泰来,荣登九五。”李守贞勉强笑了一下,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但事已至此,只能借神明的名义给自己鼓舞。
郭威也拜了神,他拜的是河伯。
河伯托梦告诉他:七月下旬,天帝当灭守贞之族。据从城中逃出来的降卒说,从城上能看到汉军大营有紫气升华,犹如楼阁华盖之状,此亦是大吉之象。
无人知道河伯是否真的给郭威托了梦,无人敢当面问起,更无人敢拆穿真相。尽管史德统、刘词、白文珂、扈彦珂、白重赞、阎晋卿、曹威、郭崇威、李韬、李荣等人,私下里一致认为这是郭大帅假借神祗,提升士气。
郭威除了拜神,也不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没做。他接受史德统的建议,在正式发动攻城战役之前,多次趁着暗夜,佯作攻城举动,让守军一到夜晚便紧绷起神经,疲于应付。
今天起了大雾,郭威起了个大早。
郭荣与李重进二人披甲向前:“禀郭帅,诸军将士准备就绪,只等郭帅下令攻城。”
“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的时间,不妨再等一个时辰,等雾散去。”郭威望了望帐外的雾色淡淡道。
“咦?今日怎未听到忠义军出操的声音?”郭威忽然问道。
“这么大的雾……”郭荣解释道。
“不行!”郭威斩钉截铁地说道,“忠义军不出来吼个两嗓子,我怕那城里的李守贞心里不安,老夫也觉得很不习惯,就像是少做了一件大事,浑身不自在。”他转头命侍从赵匡胤道:“赵匡胤,你去向史将军传达本帅的命令。”
“遵命!”赵匡胤应道。
此刻,史德统正与殿前散指挥使韩训待在一起。
在他们的面前,近百架各式巨砲已经矗立起来。
这正是利用夜晚佯动的时间搭建而成的,砲车因为被安置在城外高大连垒的后面,并且半埋在地下,因而并未被守军发现,至少汉军一方是这样认为的。
韩训对这种安置方式并不觉得稳妥,尽管砲石曲线可以轻松地越过己方连垒,攻击到城头上。
“将军,你将巨砲安置在连垒之后,恐怕阻当砲手瞄准视线。虽然韩某已经在它处调试稳当,力夫与砲手也训练有一段时日,但此种用法,恐怕影响准头。”韩训质疑道。
“你是想直接瞄准城头守军?”史德统反问道。
“当然!”韩训笃定道,“砲车一向是这么用的!”
“我将巨砲安排在此处,原因有三。其一,若是正面瞄准,将会暴露我方砲车位置,太尉需要你打得准打得狠,那就得牺牲射程,不能让让守军强弩有机会伤我砲兵。其二,一旦开战,因有我方连垒阻隔,城前实际可供我方将士冲杀奔驰的地方就显得狭小,你这砲虽然厉害,可最终还需要步军士卒登上城头才行,不能妨碍了通道,要知你这砲车少则七八人,多则需数十人,本就需要开阔地带施展,更不必说还有床弩,步砲结合才更具威力。其三,我这样安置,也是为了达到突然的目的,刚开战敌军一定不知道我方远程兵器的虚实,应当抓住机会,予敌重创。”
“可你让我如何瞄准守军呢?”韩训仍然不解。
“待雾散时,你派人登上巢车瞭望,手持各色旗帜,观察弹道与弹着点,红旗表示打高了,黑旗表示打低了,绿旗则是打中了,根据种种情况,调整梢木或增减石弹的大小,直到能正中目标。此种叫做间接瞄准。”史德统顿了顿道,“其实这种方法,用来守城更佳。我也是昨夜才想到的,我预料砲手可能不太习惯,但比你将砲车安置在连垒棚子之间强得多。反正不管你将砲车安置在何处,你总得要试射一番,修正弹着点才行。”史德统解释道。
韩训从史德统那里不停地学得一些新名词。“将军总是让下官惊讶。”韩训诚心赞道。
“韩兄它日若能将心思花在火器上,那就更好了。”史德统笑道。
史德统突然发现郭威的牙卫赵匡胤站在身侧。
“你怎么在这里?”史德统问赵匡胤。
“郭帅差小人前来传令,命忠义军今日照常出操。”赵匡胤回道,他来有一会功夫了,既被巨砲的高大身形所吸引,更被史德统方才那一番高论所吸引。
“既是传郭帅军令,为何史某问起,你才回话?”史德统面色一沉,“须知军中无小事!”
“小人不敢,只是郭帅又让小的看看砲车是否准备妥当,他说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会亲来察看。”赵匡胤连忙解释道,他心中颇觉羞愧,自己虽然有郭威交待的第二任务,但传达军令应该是首位的。
史德统面色稍霁,郭威的这个命令让他莞尔一笑,对赵匡胤说道:“你去回禀告郭帅,就说我忠义军照办。”
赵匡胤前脚刚走,史德统将部下们召集起来,本来今天大雾,史德统准备让忠义军休息一天的,这郭威下令,史德统随即部下整装待发,很快忠义军雄壮的号子声,穿透了浓雾,在河中城内外响起。
城头上的守军,莫名惊诧。昨夜他们衣不解甲,彻夜未曾合眼,今晨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雾让他们更不敢掉以轻心,清晨至今还未听到汉军的号子声,难道汉军准备趁大雾攻城?但随后忠义军仍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出操,城上的士卒纷纷长舒一口气,一阵轻松,却又有一丝恼怒,因为汉军将他们视作摆设,仍然自顾自的操练起来。
“这么大的雾,难道就不能消停一天?”守军感到自己被羞辱。
“或许,我应趁大雾突围?”李守贞忽然想道。
突围,李守贞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次次败还,次次让他损兵折将,次次在他骄傲自满的心头割上一刀。就在他又一次萌生突围之念的时候,一阵铿锵之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讨厌声响。
“嗖、嗖、嗖!”
“咻、咻、咻!”
一阵黑色的雨点,从雾气深处迎面飞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大王,小心!”忠诚于职责的牙兵们惊呼着,拼命地将李守贞按在身下。
那黑色的物体,正是一拨“踏橛箭”。粗壮如枪的箭矢狠狠地钉在城垛上,箭杆与箭羽犹自颤抖不已。其中一支箭矢却从城垛间急速飞过,竟串起了三位反应稍慢的牙兵,余力仍劲,一骨脑地将成了肉串的三人射翻入城墙以内,来不及呼痛便一命呜呼了。
一阵箭雨之后,城外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忠义军昂扬的号子声。
李守贞粗鲁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牙兵,他没有去接牙兵递过来的刚刚滚落在地的兜鍪,他要保持自己的大将风度,以及对死亡威胁视若无睹的豪情。
这一刻,那个曾经披荆斩棘视死如归的李守贞又回来了,尽管粗如大枪的踏橛箭让他内心震撼。他要再一次证明自己,纵是死也不会让郭威后辈小看了。
大雾终于消散了,太阳终于从云中钻了出来,城外的拒马、壕沟、连垒渐次露了出来,然后李守贞便看到汉军早已经肃穆庄严地列阵在前。
“我鹊起之时应该到了。”李守贞无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