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影壁后面是一个不小的院落,客堂很洁致,一眼便看出这是文人的书房。偌大的屏风上誊写着时下流行的名人诗画, 博物架上安放着不算奢靡的瓷器。檀木的方桌旁,两个红木太师椅分居左右。
端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周正儒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深知中秋功夫了得,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李子雄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但自己和汪东升性命难保,太子也会必死无疑。此一战已是有进无退,必须取胜。
一军兵神色不安地进来禀报,称襄王驾到。强压心中恐惧,周正儒忙起身出去相迎:“微臣见过王驾千岁!”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略一欠身,中秋双手搀起周正儒。
二人进屋落座,中秋吩咐自己的侍卫退到门外等候。
环顾四周,见此处一派书香气息,中秋不由想起儿时往事。轻叹口气,他沉声道:“本王年少时不曾用功,没少挨岳父大人的骂。”
“殿下这么一说倒让臣想起了许多往事。”微微颔首,周正儒话里有话,“此情此景恐怕今后很难见到了。”
忽然,两人谁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十分安静。中秋甚至能听到周正儒那沉重的呼吸。
“你说我们还有可能打败曼云陀吗?”黯然神伤地微闭二目,中秋出声打破沉默。
“圣上英魂护佑,殿下英明神武。我大越国祚绵长。”
冲着周正儒微微点头,中秋若有所思地道:“大哥过于文弱。倘在盛世,倒也可做得太平天子。可如今父皇驾崩,天下大乱,本王非是贪图富贵,实乃担心江山忘在我辈之手,故而如此行事。”
周正儒第一次听中秋这么文绉绉地说话,当下便明白必是手下人所教。捋了捋颌下的胡须,他低声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想起中元的所作所为,中秋心中又是隐隐作痛。沉默一阵,他反问道:“岳父大人尝过至亲之人背叛过你的滋味么?”
侧目体会着中秋痛苦的神色,周正儒一时无语。
伤心的泪水夺眶欲出,中秋仰起头尽力不让它流出来:“有些事情若是没有发生该多好!我宁愿做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为大哥平定天下!”
闻听此言,周正儒心中一抖。他隐约看出中秋囚禁太子似乎不是那么情愿。掏出手帕递到中秋面前,他假意安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这一辈子很难逃过命运的安排。殿下有帝王之福,理应登基坐殿。”
摇着头没有接,中秋把脸扭向一边:“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大哥的。我只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还可以做皇帝。”
周正儒知道中秋有个心上人,在东宫服侍太子。自己的女儿也因她而受到冷落。可他万没想到堂堂亲王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谋反,真是亘古未有。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然造反就要一反到底,哪有还让废太子即位当皇帝的?真是可笑!
收回手帕,周正儒神情肃然地劝道:“殿下也不必过于伤心。只要大越江山还在,我想圣上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宽慰的。”
几句话说得中秋颇为受用。轻轻站起身,他略带愧疚地向周正儒笑了笑:“我读书少,回汴临后,请岳父大人担任宰相兼御史大夫。朝政繁杂,还请您多多教我。我之前对不起小妹,回去之后加倍补偿。”
提起周小妹,周正儒不禁心头一沉。暗叹一声没有说话,他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
未几,中秋深吸一口气:“汪东升呢?把他带到本王面前。”
这句话仿佛是在告诉周正儒反攻的时机已到。
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缓缓背过身去。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影恍然浮现在眼前,一滴泪从他眼角流落,无人觉察。
游游,为父对不起你了!
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终一横心,轻声叫道:“来人!”
几支利箭倏然从天而落。
门外,中秋的侍卫应声倒地。
蓦然一惊,中秋忙从腰间拔出佩剑。但为时已晚,又是一阵箭雨飞来,中秋奋力挥剑拨挡,终是百密一疏,右小腿硬生生地中了两箭。
十几名手持钢刀的军兵冲进屋子,将倒在地上的中秋擒住。
李子雄一直警惕地望着书院。在中秋进院后,他便命人把这里团团围住,自己带着亲兵守在门口。
院子里突然传来的几声惨叫让他不寒而栗。知道大事不妙,他正欲带兵冲进书院,却被汪东升横棍拦住。
见到汪东升,李子雄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恼火至极,拍马挺枪直奔汪东升。
心知自己绝非李子雄的对手,汪东升便令手下军兵一齐冲上。数百人在书院门前混战,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
汪东升麾下皆为汴临城的御林军,武艺战法明显高出李子雄带来的厢军。眼见三百名厢军与几十名御林军将将打个平手,李子雄不由心慌意乱起来。他知道若不迅速救出中秋,自己必定满盘皆输,于是施展浑身解数,向御林军发起猛攻。
见叛贼玩了命地向自己冲来,汪东升也不含糊,手中大棍上下翻飞,砸死不少冲上前来的厢军。
正焦灼间,周正儒带人跑了出来。跃上书院门前的一块上马石,他高声喝道:“襄王已擒,有腰牌为证!太子有令,只诛李子雄一人,余者不究!”
所有的厢军顿时都停止战斗。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周正儒,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块明晃晃的银牌——襄亲王秋。
本就早已无心恋战的厢军见大势已去,便齐刷刷地把刀枪扔下,跪在地上。
李子雄双眼冒火,恶狠狠地盯着周正儒:“姓周的!算你阴险!咱们没完!”
说完他拨马便走。一御林军张弓搭箭,一下射穿李子雄的头盔。
长枪落地,人马俱栽。李子雄一命呜呼。
中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三天没吃东西的他饿得头晕目眩。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周师傅。这不但是基于他们多年的相处,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周正儒的为人。
即便他是这起叛乱受益最大的人,中元也不愿意把“谋反”这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自从记事起,这个慈眉善目、满腹经纶的学究就一直陪伴这自己。他的字是和他学的;他的为人处世是和他学的;他治国的方针道理也是和他学的。十几年的朝夕相伴使中元很难相信周师傅会做出有悖君臣之纲的事情来。
消息送出去,中元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并不安心,毕竟自己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叛军随时都有可能对自己下手。那一刻,中元有些后悔,后悔没能把赵墨带在身边,后悔当初和小楠……然而,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知道,中秋之所以会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楠。
门外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而后又是一阵厮杀和呼喊。中元的心提到嗓子眼。面如死灰的他,以把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化作满身的冷汗流了出去。
觉察到外面的战斗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不由握紧了匕首。
噪杂渐渐停息。屋门蓦地被什么人一脚踹开。
“太子殿下!”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叫自己。
“周师傅!”
声音很微弱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微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苦了!”带着几个军兵来到中元身前,周正儒声音呜咽。
中元没有理会他,只是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就在他几欲摔倒时,汪东升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把将他扶住:“殿下!你要去哪儿?”
“我要吃饭……”
言罢,中元只觉天地倒置,两眼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