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统收拾妥当,披挂整齐,走出了军帐。
他深深地吸了一下外面的干冷的空气,冷风夹杂着雪花直往戎衣里钻,脚上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吱的响声。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这乾佑元年的第一场雪,算是来了。
夜空中,正时断时续地飘着细雪,落到身上的脖颈处,带来丝丝凉意。
不远处的栅垒处,灯火辉煌,士卒来回地走动巡视。潘美过来禀报道:“军上,我军已经准备妥当,请军上示下。”
“披甲持戈,席坐各帐,不准喧哗,不准妄动,违令者斩,巡卒一如以往,等待刘帅号令!”史德统发布简短而又明确的命令。
“是!”潘美接令后转头离开。
史德统带着曹彬,直奔前方的栅垒。今夜城南由党进与王审琦二人驻防,党进一见到史德统,便笑呵呵道:“军上,俺老党已做好准备,就等那李守贞老儿出来了。”
“今夜敌军极可能有突围之举,但是敌军或许不会选择西城,而是南城,此谓声东击西之计。不能设伏不成,反中了圈套,那就贻笑大方了。因此,党进、王审琦,你二人的任务也很艰巨,我可不想让全军的注意力都放在西城,而中了敌军奸计,丢了我们忠义军自家把守的地盘,咱丢不起那个脸面。”史德统说道。
“军上,你就瞧好吧!只要那李贼敢出来,俺老党绝不放走一个。”党进拍着胸脯自行说道。
二更时分,史德统安排好军务,随后进了刘词帅帐。
大帐帘子被他掀开,冷风夹着雪花立刻钻了进去,将帐内火光搅动起来,变得摇曳不定。帐内除了当值的,将校齐聚,刘词满身披挂坐在正中央的一把交椅上,一把铁槊横在双腿之上,听到声响,睁开了假寐的双目。
帐外传来更卒的有节奏的梆子声。
刘词已经将城外孤村酒肆店家及伙计全都抓了起来,一番严刑拷打,得到的口供证明了史德统的猜想不虚。
李守贞见城外汉军大营少了不少兵马,侦知郭威已经西援凤翔,机会难得,便遣人夜间潜出,在汉军巡卒路过的村子开了一家酒肆,以为奇计。巡逻的士卒多半嗜酒,见了这杯中物,还不要现钱,统统喝得半醉,回营中呼呼大睡,哪里会想着正事。
李守贞想的倒好,可惜被史德统与刘词识破。刘词准备将计就计,全歼胆敢突围之敌,只是不知城中守军何夜出城,便命令不当值的将校聚在自己帐中,随时准备出战。
史德统在帐门口抖落在身上的雪花,他脸膛冻得通红,帐内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他觉得无比的温暖。
“禀刘帅,我忠义军除了当值的两千步卒外,余部三千人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刘帅号令。”史德统拱手拜道。
“史将军辛苦了。”刘词威严紧绷的脸膛,松驰下来,透着悦色,“请坐!”
“谢刘帅!”
帐内又恢复了宁静,众将都在为可能到来的大战养精蓄锐,或坐交椅,或坐马扎,或席地而卧,甚至有人发出如雷的鼾声。也有人坐卧不安,尤其是郭威的爱将李审,他负责城郊外的巡逻,此时此刻他的部下大多醉卧营中,并且他本人首犯酒禁。
“刘帅,末将……”李审开口欲言。
刘词却打断了他的解释,双目如电,淡淡道:“你是郭帅帐下亲将,待郭帅自凤翔还营,老夫自会禀报实情。在此之前,尔等须奋不顾身杀敌立功,若侥幸不死,老夫会替你求情,至于郭帅是否宽大,只得看郭帅个人,你若死在贼军刀下,也算是为国而死。”
李审忐忑不安,他现在是最渴望城中叛军真地出城突围的人,因为那样他才有机会减轻自己的罪过。
博州刺史李荣素来骁勇善战,他已经将自己的佩剑擦了第三遍,不耐这沉默的等待时光,慨然请命道:“刘帅,末将想去栅前巡察,总比这干等要舒服得多。”
“李将军稍安勿燥,若是我军栅前巡察异于前日,敌军侦知,必会以为我军有备,反而不敢出城,那就弄巧成拙了。”刘词捋须笑道,自有一股大将风度,“我军外松内紧,敌军若有突围之举,少不了要李将军拒敌。”
河中行营先锋指挥使白重赞接口道:“我军有备,就怕敌军不来,否则定让敌军有来无回。”众人有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打发无聊的时间,大半人都在半睡半醒之间。帐外传来军士打更之声,已经过了三鼓,正是夜色最深沉之时,除此之外,则是寒风在帐顶上的呼啸声。
到了四鼓鸡鸣之时,即便是最健谈的将校都失去了聊天的兴趣,都朦胧睡去,帐内响起了此起彼落的鼾声,一个赛过一个,史德统见状也是直摇头。
正当史德统辗转反侧之时,忽听帐外传来急促的击鼓声。
刘词蓦然惊醒,众将校跟随他奔出帐外,见城西果然是光明如昼,火光之中,正是敌军出城烧栅。
“来的正好,李贼没让我等失望。诸位速速回营,按本帅定计行事。”刘词急令。
众将不再回复,纷纷领命回归本军。诸军除了留下足够人手驻守各自栅垒之外,余兵按照计划飞快地云集在西栅。
敌军为首仍是那位号称“王三铁”的骁将王继勋,此人月前夜袭失败,而且还身中一箭,遂不敢再言出城,此次出城突围也是迫于无奈,城中粮食渐尽,再不突围,要么饿死,要么投降,所以李守贞收到情报,便遣王继勋等将率军突围。
冤家路窄,汉军争先恐后地阻挡王继勋,但汉军正是因为早有准备,诸路人马立功心切,竟与敌军先锋搅在了一起,自相残杀或践踏而死者不在少数。
史德统见状连连摇头,这禁军勇则勇已,打仗却毫无章法。
刘词也是气急败坏,连忙命诸军暂退,任凭王继勋铁焚烧西栅。王继勋见机不可失,率两千人马越过连垒,向着汉军冲来。
客省使阎晋卿急呼道:“贼军皆披黄纸甲,火光映照,颜色白亮,容易辨认。”
刘词见状忙命后军弓手放火箭,自己则亲率牙军挡在了王继勋面前,再命客省使阎晋卿、裨将李韬左右夹击,白重赞、李荣与史德统则绕过敌后,将王继勋的人马团团围住。
裨将李韬大呼道:“敌军必败,岂有食君禄而不为国致死耶!我愿当先,诸位随我奋勇向前。”言毕,李韬率先持长槊杀向敌阵,众部下也势而上。李韬乃河朔人氏,有勇力胆气,善用长槊,贼军当中一将策马持枪刺来。说那时迟,那时快,在对手凌头刺来之前,李韬手中长槊灵巧地当胸一刺,洞胸而出,又连杀十数人,贼军为之胆寒。
在李韬的激励之下,汉军群情振奋,个个势如猛虎,只管向前冲杀,此战李韬几乎是一夜出名。郭威亲将李审更是拼命,他是为了洗清死罪而战。
王继勋胆战心惊,自从汉军围城首战,他就负伤而回,后来李守贞又派其他将校出城夜袭十余次,次次败还,这让王继勋知道天下不止河中军马能征善战。
这一次李守贞得了密报,郭威不在城下,引军去了凤翔。本以为此次出城突围胜券在握,但看这情势汉军早有准备,个个赛如猛虎,比以往似乎骁勇十倍以上。
汉军争先恐后地呐喊向前,饶是王继勋的精锐部下,也双拳难敌四手,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降,中箭倒地的军士处处皆是,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汉军,令他部下胆战心惊。
受伤的士卒在雪地里哭号,被斩断前腿的战马在痛苦地嘶叫着。夜空中仍飘着细小雪花,火光照耀之下,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景象。洁白的雪花,被热血染成了鲜红色,即便是地上积雪也被热血融化。
贼军拼命反击着,此时此刻他们仅仅是为了自家生存而战。汉军的攻势却是一波又一波,永无止境地涌上前来,如岩浆般要将他们淹没其中,一切敢于反抗者都将被他们的烈焰所吞噬。
“饶命啊!”有叛军率先放下了兵器,跪地乞求饶命。但激烈地厮杀之中,汉军的士卒们似乎忘记了赦免,他们高高举起的刀剑,顺势而下,根本不顾贼军的求饶。
无头的尸体仆倒在地,血流如涌,然后被扑上来的汉军踩在脚下,成了一堆烂肉,与血色的雪地融为一体。
突然,河中府西城门又大开,李守贞又遣出一千精锐前来营救,正试图越过壕堑,往横在面前的史德统、白重赞与李荣的兵马撞来。
无人下令,汉军纷纷举起弓箭射去。李贼的援军当中一员裨将,手挺一支铁枪,冒着箭雨,纵马一跃,竟踩着壕堑里堆积的死尸,冲向了汉军,火光之中犹如神兵天降。那裨将横冲直撞,手中铁枪右突右挑,无人能有三合之战,白重赞的部下被杀的东倒西歪,纷纷后退。
史德统与李荣二人分别从两翼杀到,合力将缺口堵上,勉强阻挡这支千余人精兵的突击。白重赞恼羞成怒,在阵后稍整人马,横击敌军援兵。冲天的呐喊声与耀眼的火光中,史德统远远瞧那敌将,他率领牙兵靠前,不料那人不退反进,竟杀到了史德统的面前。
此人正是李守贞手下另一位猛将聂知遇。
李荣与白重赞随后领兵压上,聂知遇只觉得遇到了一座大山,再也不能向前迈进一步,再扭头看去,见部下已经被汉军截成几段。
史德统大喝道:“李贼势衰,已经穷途末路,将军何不立刻投降,我保你脱免罪责。”
“聂某平生最恨未败而降,李公与我有恩,倘若力竭而死,也不亏了忠节!贼将休要多言,看某家如何取了你的性命。”
“如尔所愿!”史德统又急呼左右牙卫:“此人乃忠义之士,尔等务必活擒此人。”曹彬领命向前,专门截杀聂知遇部下小卒。
史德统自己则一夹马腹,和聂知遇战作一团,聂知遇见史德统催马赶来,也不惊慌,举枪便刺,两人你来我往,瞬间打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转看那一头,王继勋部下被分割、撕碎、淹灭,王继勋犹自浴血抵抗,受创七八处,大呼:“非我怯战,此乃天败我也!” 随即扔下兵器,就地投降,也顾不上脸面了。
史德统骑在马背上,手中长枪不停挑刺接挡,余光注视着战场之上,四周的砍杀声渐息。火光照亮了他年轻刚毅的脸膛,目光所及之处,聂知遇的部下大半被一一斩杀,小半跪地投降。城头守军助战的鼓声也停了下来,无奈地饮下这杯苦酒,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聂知遇仍在苦战,但他被手持巨盾的忠义军步卒包围着,脱身不得。他手中铁枪毫不留情地击刺,似乎力大无穷,捣碎了无数块大盾,却伤不了忠义军一根毫毛,战马也被持斧军士砍翻在地。
世事难料,聂知遇也知道李守贞倒行逆施,他只恨自己运气太差,投错了主人,但他却是忠勇之人,绝不投降。
巨盾如山而至,将聂知遇围在当中,紧贴着地面的暗处伸出七八条钩枪,勾住他的靴子,将他拉倒在地。
“呀!”聂知遇奋力呐喊。
这一声呐喊,犹如晴空里的霹雳,饱含着他满腔愤怒、失望与悔恨的复杂情感。
聂知遇强扭起腰背,竟从数重重压之下,腾身而起,将跟前的军士掀翻在地。军士们目瞪口呆,他们被聂知遇的勇猛与顽强惊呆了。
一支箭矢,越过众军士的头顶,飞向了被众军包围中的聂知遇,也撕破了忽明忽暗的战地夜色。即便是呐喊与兵器相交的嘈杂声中,聂知遇仍能清晰地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聂知遇被射中了右胸,仰面倒下。
“李帅,末将尽力了。” 聂知遇在倒下的一刹那间,仿佛解脱一般。
身体内钻心的巨痛,让他瞬间昏死过去。
“来人,将他抬下去救治。”史德统收起强弓,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