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乾佑元年的十月中旬,黄河已经开始减流,露出部分河床。
刚刚下过秋雨的黄河两岸,枯黄一片,北风在空中开始凌厉地刮了起来,发出呜呜的悲号声,眼下百草衰败,只有金黄的野菊还在风中傲意的生长着。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
四下里没有号角声,只有人欢马嘶声,还有数十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秋雨刚刚下过,两岸的土地比较湿滑,赵匡胤小心地将郭威的坐骑往岸上牵。
自从去年夏天离开汴梁,赵匡胤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之久。已经娶妻的他也想出人头地,或者至少要自食己力,所以他先是投奔了父亲赵弘殷的曾经的同僚随州刺史董宗本,不过赵匡胤在他的手下过的不愉快,于是赵匡胤又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现复州防御使王彦超。
王彦超只是给了他几贯钱,就将他打发了事。赵匡胤只好游历四方,既尝到了世情冷暖,又增加了自己的阅历见识,正巧看到郭威的帅旗,赵匡胤便主动请求效用。郭威并未因为他出身而另眼相看,只是让他从牙兵侍从做起。
史德统不知道赵匡胤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他见赵匡胤毫不迟疑地接受这个差事,倒是有几分钦佩。此时此刻的史德统,心中十分复杂与好奇,尤其是当他看到郭、赵二位站在一起的时候。
殊不知,史德统在赵匡胤的眼里,何尝不是如此?当赵匡胤从军之时,史德统已经是一位耀眼的将星。
刚回到河中行营的郭威,征尘未洗,又接到凤翔赵晖的急报,蜀兵屯于大散关,情势危急。郭威只好在感叹命苦之余,决定亲率牙军赴援凤翔、永兴。
临行前,郭威召集诸将,对白文珂、刘词二将说道:“李守贞部下精锐屯于西城,其中有副使周光逊、悍将王三铁、聂知遇等守西城,我若西援凤翔,贼军极有可能从西城突围,尔等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遵命!”白、刘二次上前领命。
郭威还觉不太放心,又冲着史德统道:“史将军亦可参预军机重事。”
“末将愿听白、刘二位节帅调遣,郭帅勿忧!”史德统答道。
白、刘二位资历素重,他们见郭威总是以表字称史德统,又知史德统其父史弘肇掌侍卫司帅印,暗道史德统在郭威心目中的份量不低,但又见史德统在自己等老将面前总是以晚辈后进自居,毫无少年得志的骄态,心中不禁感慨。
“有史将军相助,定不会让贼军突围而出。”白、刘二人纷纷保证道。郭威见他们三人相处融洽,心中稍安,又告诫白重赞、阎晋卿、李荣及裨将李韬、李审等人务必小心谨慎,这才启程西进,当然,作为牙兵之一,赵匡胤也追随郭威西去。
深秋惨淡的阳光,挥洒在河中城的城墙上,还有城外连营数十里的栅垒、火铺等等工事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黄晕。
河中城睡着了,城头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飘动着,双方军士例行公事般地相互骂阵,却未见一箭一矢掠于阵前。李守贞在尝试了多次之后,似乎也放弃了突围之举,不自量力地跟朝廷大军空耗着时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乾佑元年的十一月。
冬日,最美好的时间是午后的短暂温暖时光,当阳光渐渐西沉时,气温也随之降低。
骂城骂够了的党进,觉得口干舌燥,无奈摸了摸头,暗骂李贼真是缩头乌龟,真他娘的能忍。
“要是有酒喝,那就太好了。”党进进了军帐灌了一大壶凉茶,羡慕地说道,他捅了捅忠义军都虞候潘美道:“潘将军,那首诗如何说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潘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对,这葡萄酒虽然咱没喝过,想来总是酒,只是听说有点酸。”党进舔了舔嘴巴,又道,“郭帅什么都好,就是不准饮酒这一条我不赞成。这大冷天里,若是能有酒御寒,那该多好,也显得咱豪气。”
坐在上首的史德统接过话头:“就是准你喝酒,这冰天雪地里你哪里找酒喝?”
“我今天巡逻时,还见过有巡逻的军士喝得醉熏熏地。”曹彬小心翼翼道。
“胡说八道,郭帅禁令之下,谁还敢饮酒?”史德统不信。
曹彬却信誓旦旦地说道:“军上别不信,喝酒的正是郭帅的嫡系部下,除了他们,谁敢明知故犯?”
几人围着军帐里的一个炭盆,史德统搓着双手,听曹彬这么说,疑惑道:“还有这事?”
“军上,属下岂敢在您面前胡说!”曹彬道。
“曹将军怕是说的实话。”潘美皱眉说道。
“你可知他们在什么地方饮酒?”史德统随即问道。
“听说离此地二十里外,通常巡卒必过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村子没几户人家,那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听说这酒肆主人家好客,知道士卒们身上没几文钱,允许赊欠,先记着军号部曲与名姓,说是等立功受奖有钱了,再一并结讫。”曹彬回道。
一旁的王审琦瞪大了双眼:“我王审琦走南闯北,还未见过如此豪气的酒家。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做小本生意的百姓,素来避开军士都来不及,还敢给军士赊帐?那酒肆主人家就不怕军士们顺便将他头颅也赊了去,那样的话,白喝了酒,不用还钱,说不定顺便还能抄点钱财。”
史德统心道不好,那酒肆主人怕是李贼的探子,专门窃取汉军情报的。思及此处,史德统连忙带着曹彬前往河中行营都虞候刘词的营地。
史德统打马未到刘词的营地,就见河中行营马步都虞候刘词正远远地巡视而来。刘词是员老将,现为他老爹史弘肇的正下级,领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宁江军节度使,充行河中行营马步都虞候。
此人起初在后梁贞明年间,隶于名将杨师厚帐下,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战功卓著,行事又稳重,在军中即便是睡觉时,他也不忘被甲枕戈而卧,时刻保持着警惕。
郭威率牙军去援凤翔赵晖,本留下白文珂与刘词二人担当正副帅,可郭威刚到华州便收到赵晖捷报,蜀人坐等食尽,已经引军返回,郭威只好掉头回师。白文珂领兵去迎,所以现在刘词成了河中行营的汉军最高主帅。
“史将军,好逍遥啊!”刘词远远地笑骂道。
“李贼不愿出城交战,卑职只好坐等,这叫守株待兔。”史德统马上拱手拜道。冬日西斜,气温骤降,他上马未及一刻,双腿已经觉得有些麻木且冰凉。
“哈哈,河中城内已经公私皆竭,谅那李贼落败之日不远了。”刘词笑道,他的笑声也是洪亮如钟。
史德统望了望西边的暮色,下了马,跺着脚道:“这天冷得紧,这眼下无事,不如卑职做东,请节帅小饮几杯?”
“不行!”刘词断然拒绝,“郭帅行前,特意下了禁令,不准将士私饮。史将军是太尉看重之人,莫要犯了军规,否则后悔莫及。若被老夫看见了,史将军不要怪老夫不讲情面。”
刘词声色俱厉,却是一片好心。
“郭帅军令,卑职铭记在心,不敢犯法。”史德统却正色道,“卑职听说,近日有巡卒擅自在野村酒肆里饮酒,不知节帅可曾注意到?”
“竟有这事?”刘词勃然变色,翻身下马诧异道,“老夫勉为河中行营副帅,史将军尽管说出犯法军士姓名,老夫定不会轻饶了犯法之人。”
“节帅稍待,请容卑职禀报……”史德统凑近刘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刘词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沉住气跟在史德统后面,骑马随史德统往那酒肆奔去。
太阳终于降到了地平线,惨红色的阳光下,几队巡卒与史德统与刘词二人擦肩而过。刘词闻到巡卒经过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气。
行不多远,只见一个孤村边,酒旗在寒风中摆动着,招呼着过往的巡卒停下了喝一口酒暖暖身子。
十个军士,至少有三个好赌,剩下七个好酒。
酒肆里挤满了军士,个个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史德统与刘词的出现,军士们吓得要死,纷纷直愣在当场。
史德统故意笑道:“诸位继续饮酒,本将军今日是陪刘帅来饮酒。”
刘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早有军士让出了座位,待刘词坐下,军士们这才有‘同道中人’的释然,又纷纷继续痛快地饮起酒来。那店家主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颇有眼色,一溜烟跑来,殷勤地送来酒食。史德统问店主人道:“店家,听说你这店里可以赊帐?”
“将军明鉴,小人虽做的是小本生意,然而朝廷将士们为国除逆,辛苦有加,不敢逼帐。”那店家道。
刘词握着店家的手,似乎颇为感动:“店家真是豪爽,我等将士征战在外,家中又有老小,身上没存下几个钱饮酒。幸亏有你这小店,方才让将士们解解酒瘾。”
“将军客气了。”店家受宠若惊,“将军能亲自光临鄙店,小人三生有幸。”
店家端着酒壶,站在一旁殷勤地伺候着,各色酒食全都奉上。史德统小饮了一杯,故意道:“刘帅,听说凤翔赵帅日前已经击败了蜀人,不知郭帅何时回军?”
刘词闻言会意,遂道:“蜀人一向怯懦,要不是蜀地大山阻挡,赵晖赵节帅早就到成都一游了。郭帅巴巴地率军援赵晖,没成想刚抵华州,捷报就传来,所以太尉已经回师了,白节帅日前已经率兵相迎。”
“既然郭帅已经在回军的路上,白帅为何要率军去迎,分我兵势。虽然李贼被我等困在城中,但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他要是趁此良机突围,我等兵少如何能挡?”史德统故作担忧地说道。
刘词摆了摆手道:“史将军莫要担心,李贼不过是待死之人,何足挂齿?”他凑近史德统耳边,故意低声说道:“史将军还是太年轻啊,郭帅是当朝重臣,又是我等主帅,岂能轻慢?白帅亲率兵去迎,自然是隶人帐下的恭顺之举。”
“节帅教训的是。”史德统点头称是。
“哈哈!”刘词笑道,“老夫历经数朝,为何能保此富贵?这为官为将之道也是门学问,不比沙场之上的拼杀容易。”
“是、是!”史德统回道,“在下虽趁乱崛起,这人生历练还浅得很,请节帅多多关照。”
刘词瞥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店家,说道:“史将军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大约两天之内就要回到此地,到时我诸军会集,向河中城发起进攻。老夫料想,拿下河中城,不在话下,到时史将军少不了要分些功劳。”
“嘿嘿!”史德统一笑,“听老将军如此一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刘词却端着酒杯劝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了这一杯!”
“干!”史德统一饮而尽。
夜幕降近,刘词与史德统二人出了酒肆。夜风吹面,让他们二人清醒了不少,夜色里静悄悄的,地上的寒霜折射着冷光。
刘词骑在马背上,与史德统并骑前行,心头仍然是一片寒意,低声说道:“我摸过那店家的手,此人掌中长有老萤,估计此人常使长杆兵器,右手食指有箭痕,拇指有戴戒痕迹,使箭至少有二十个年头,而且那店家口音也非本地人氏。”
“李贼行此奸计,意在麻痹我军巡逻军士。军士多半嗜酒,见有不要钱的酒物,哪有不垂涎的。”史德统道,“若卑职所料不错的话,李贼闻听太尉与白帅不在此地,巡卒十有八九都醉倒昏睡,李贼定会趁夜突围。我等不可不防。”
“杯中之物误人甚大,郭帅告诫,言犹在耳。”刘词回头望了望身后灯火通明的酒肆,咬牙说道,“此次若不有史将军提醒,老夫身死事小,却误了军国大事,纵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节帅要如何做?”史德统低声问道。
“当然是将计就计!”刘词握紧拳头道。
“我忠义军,愿受节帅调遣。”史德统抱拳请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