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二楼的窗户后边,在楼上亲眼看着他钻进轿车之中扬长而去。不知为什么,墨楼青今天的背影令我感到陌生。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总公司能够有所起色,谁都不希望主心骨倒下,墨老总去世实在是太突然,令人走手足无措,措手不及也是正常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煮好饭乖乖等他,永远做一个背后的女人。不施加多余的压力,好让他有全身心的经历用来工作。
抱着墨尘露,她正咬着自己的小手指,四处探望。新生儿总是对世界充满着好奇的目光,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我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宝贝儿啊,我们不能做爸爸的小负担,你说对不对?”
我捏着她的小手,肉呼呼的小胖手。墨格嘉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想要陪妹妹玩,我准备四个小菜小心翼翼装进便当盒。
五六月的天气已经开始产生闷热、潮湿,新鲜的泥土味,我走在湿漉漉的小道上,任凭污泥溅起黏在我的牛仔裤腿上面。应景一般的花季,四处都是花香四溢。缕缕春风吹过,带来的满是扑面而来的丁香花味儿。
我搭配了一根粉色的丝巾,穿着紧身七分牛仔裤,手中抱着饭盒。慢慢悠悠的走,待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彻底日上三竿大中午头了。
凑巧在医院楼下碰上仁修,他看起来是准备买饭。忙凑上去说:“这是给安奇准备的,不过我觉得她一个人肯定吃不了,你也吃点儿吧,就不要去买了,外面做的不如自己做的干净。”
他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更加憔悴,正当我想要为什么的时候,仁修主动开口了:“冉冉,未安奇还没有从无菌隔离病房出来。大夫昨天晚间告诉我,如果在接下来四十八小时之内一直深度昏迷,就要做好失去未安奇的心理准备。”
我听后,手指冰凉,不远处栩栩然飘零而来的薄雾顿时弥漫整个市中心。趁虚而入的蒙蒙细雨打湿了我的外套,仁修将我拉进医院,责备道:“对不起,身为大夫,但无能为力。我眼睁睁看着她沉睡下去,却没有半点办法可以挽留。”
我抓住他正在帮我擦头发的手:“这怎么能怪你,淡倾呢?……奇怪,我为什么会流泪啊?真、真奇怪,止不住。”
使劲儿揉搓自己不争气的眼睛,但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泪腺那么发达。
“淡倾和品立杰一直守在病房门口。”仁修心疼的抱住我,像是抱住一直渴求安慰的小鸟儿。
我抓着便当的手失去了力气,还好在即将坠落的同时被他抓住。他带我走进电梯,眼睛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吸了吸鼻子,走出电梯左顾右盼。终于在走廊的镜头发现了他们二人,品立杰正颓废飞撑在窗户口抽烟,淡倾蹲在墙根不知在想些什么。淡倾见到我,突然站起来,朝这边走。
仁修拍了拍我的肩膀,将便当交给我,转而走进自己办公室。
他眼下淤青,大概是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了。整个人显得异常颓废,就连胡渣也长出来了。
安慰的话,不知要怎么说出口。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什么嘘寒问暖了。明明知道,彼此安慰只是无济于事短暂逃避现实的,所以连说都不说了。
“我想要未安奇放弃治疗。”
末了,淡倾深吸一口气,对我说道。
我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语出惊人!“你疯了?开什么玩笑啊?”
他接着说:“与其这样让她待在病房中等死,不如多和她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我看向品立杰,答非所问:“这件事你跟队长说了吗?”
他摇了摇头,淡倾说只想跟我说。他想要听取我的建议,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我并不同意。
“我不允许,仁修方才告诉我,在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之内,如果安奇还没有苏醒的意识,很可能……可能……”我不忍在就说下去,只希望他能从字里行间明白自己的意思。
淡倾忽然情绪失控,握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就会怎样?怎样!”
“就要做好失去她的心理准备!放手,淡倾,你弄疼我了!”我压低声音,沙哑着嗓子说道。
品立杰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扔开烟头大步流星朝这里走来。
淡倾不敢置信,不能接受现实,他后退了几步,眼睛漫无焦点,眼底显露深深的彷徨。在绝望涌上心头,逐渐吞噬我们的时候,从无菌消毒室跑出来以为小护士,她摘掉口罩,激动的说:“醒了醒了!”
我们四五相投,破涕而笑。一定是未安奇听到了淡倾的呐喊,他们还不能分开,他们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要走下去,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癌细胞就给打败呢!
我们抬步快拍,谁都试图冲进去,品立杰表现的比我们二人任何人都要激动,淡倾也看在眼中。他还是没有放下未安奇,依旧想要作为骑士一般的去保护她关照她。
护士拦住我们,递给我们一人一身卫生服,必须穿戴整齐才能进去。
我们终于见到她,因为化疗,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被剃掉了。她带着氧气面罩,虚弱的躺在床上。未安奇黑曜石一般的眼底划过一丝恐慌。比死亡还要可怕摧残人心的是——等待死亡。
她手指上依然带着那颗钻戒,她的订婚钻戒。安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试图抓住我们。
我忙不失跪倒床边,紧紧攥住,冰冰凉凉,雪白的手臂。自己忽然想到医生说的话,顿时泪流满面。我一边吸鼻子一边流眼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缓缓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说话不成一句:“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我使劲儿摇头,试图利用摇晃甩开那些烦躁的情绪。
“不,安奇,什么都别说了。”
她用另一只被针管扎到满是淤青的手擦拭我湿润的脸颊,我说等她出院之后一起去公园赏花。外面那么美,丁香花开的正艳,告诉她一定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满园的芬芳,和沁人心脾的舒畅。
她一遍又一遍的答应着,生怕下一秒就昏睡过去,生怕一瞬间自己就会变得意识不清。
我似乎听到了身后男人的低低啜泣,安奇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看着我。深邃的眸子,明亮彻底,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似的。
“您们不能逗留太久,会留下细菌,请迅速离开。”
护士前来阻止我们,我依依不舍,不愿离开。两个人的手指紧紧抓在一起,任凭他们说什么都好似无用。
我清楚的看到她眼角流出的晶莹,我想要替她擦去,却被护士及时阻止:“您不能这么做,她现在很脆弱,如果让您手指上的细菌感染到她,我们这几天的功夫全部白费了,请您尽快离开。等患者病情稳定下来,我们一定会安排您跟她见面的!”
“你们放开我!我的未安奇躺在这儿,想见不能见,这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终于,歇斯底里,连同淡倾那份对命运的不满,一股脑的对护士大夫发泄了出来。
突然多了两个大夫,前来架我。我们的手指彻彻底底被分开了!……不要,不要,不要,再次分开,我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她!不要……我不要离开她。
我想搂着她,抱紧她,和她在一起睡去,再一起醒来。
未安奇的手一直停留在半空中,直到木门将我们狠狠隔离。
我忽然像是泄气的气球咕咚一声跪到了地上,为什么要这样……怎么会这样……
身后事品立杰唉声叹气跟吸烟的声音,我揪住淡倾的衣领,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去跟她说一句话!她那么能够见到我们!连续三天的黑夜,一个人恐惧孤独的躺在那儿没有人陪,好似等待死亡一样!你居然连一句想说的话都没有吗!”
他垂着脑袋,“冉冉,阿奇想看到的人,大概只有你。”
“她在心里告诉我,假如有一天,她不在了。你也要学着坚强起来,自己好好面对生活,铿锵的活下去。”品立杰痛彻心扉的说。
我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仰起头。
想要嚎啕大哭,眼泪却早已流干。心如绞痛,我攥着胸口,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疲惫不堪,没有看清是谁便接起来:“……喂。”
“是我,冉冉。”
是墨楼青,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诸多情绪一鼓作气的喷了上来。我哇哇的哭,在品立杰和淡倾越加诧异的眼神下,哭的好似烂醉如泥,任凭自己情绪发泄,直到精疲力尽。
“等着,我这就去找你。”
合上手机,我扶着墙蹲下,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我想象不到,将来没有安奇的日子。
我忽然想要抽烟,想要喝酒,想用一切可以麻痹神经的东西。来让自己短暂的忘记这些悲痛,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能不能说出没能挽留的话,能不能牵起未安奇的手,继续留在那栋充满记忆色彩的小楼中……回到我们最初熟识的地方,一起聊天,一起照顾花花草草,一起喝下午茶,继续听她美妙的贝斯生和动听的嗓音。
多年后,我还能想起。一个倔强但是处处为我着想的女人,一个外表刚强内心柔弱到不堪一击的女人,是个喜欢抽黑鬼烟,心直口快的好女生。虽出生卑微,却将自己变得如此耀眼,曾站在舞台上,挥霍青春挥洒梦想。
未安奇,这三个字,不仅仅代表一个人。而是对我十分重要的女人。她是我的骑士,又是我的天使。她身上有我向往的性格,豪迈的性子,和专一的感情,有我想要学习的品质和骄傲不逊的本质。我还没有来得及,来得及好好跟她做计划好的一切。
令我舒心的拥抱,我可以在他怀中任性的发泄。墨楼青将我抱起来,对淡倾道:“你们跟我一起回家休息休息,否则都累到了谁来照顾她?”
四个人,望日欢声笑语历历在目,像是上苍跟我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心累身累,我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无暇顾及太多,转眼间,竟是发生了这么多想不到的事情。
淡倾和品立杰坐在后车座上,他的左手一直在摸着右手的结婚戒指。
他们才结婚不出一周,他对墨楼青说:“谢谢你,关于安奇之后的医药费,我会尽快还清。”
楼青摆摆手,平稳的开车:“没关系,不用还。”
下车时,脚下踩空,一阵眩晕。还好他及时抱住我,我揉了揉肉太阳穴,哭的有些缺氧。
“冉冉,我不希望以后你再以泪洗面。安奇肯定不想看到现在因为自己而变得狼狈不堪的你。”他责备我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语气中却充满了温柔。
墨楼青扶着我,进屋。我吩咐张妈给品立杰和淡倾安排客房。被他不满的反驳:“你先照顾好自己,他们二人我来安排!”
我头也不回的回到卧房,第一次见到床由内而外感觉到亲切。躺上去,将自己卷缩成一团。又是无声无息的流泪,脑海中回应着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仿佛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突然后背传来温热的呼吸声,墨楼青伸出手,将我圈在自己的怀中。让我又一次安心下来,我抓着他的睡衣,蓝色的小熊图案,一瞬间湿润了他的胸口。
他大手不断摸着我的头,即便什么话也不说我还是会懂。
一夜无梦,我睡的很沉,大概是真的累了。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我摸索身旁,却发现根本没有他的人影,顿时精神起来。
我穿上粉色毛茸茸的布拖,走出房间,暮然发现书房闪烁着微量的灯光。
我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发现他正穿着洁白的衬衫,领口透露若隐若现的锁骨。墨楼青低头不知在翻看什么,我不敢前去打扰他,只好趴在门后偷偷看。
几分钟过后,他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不知道是拨给谁,用非常细小的声音说道:“您好,我是墨氏企业的墨楼青。请问是李总吗?……您最近……手头紧不紧?”
我愣了一下。
“好的……嗯……打扰您了。”
他叹了口气,再次翻看本子。我才后知后觉,那是一本通讯录,上面印着各种企业、集团的联系方式。
“喂,您好,我是墨楼青。请问,您是赵经理吗?啊,是啊,上次见面有段时间了,方不方便今晚一起喝一杯?”他顿了顿,不知对方说了什么,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样啊……那打扰你了。”
末了,他将手机一把扔了出去,碎骂一小句。接着,双手抱头,将自己的双眼深深埋进臂膀中。
墨楼青,在背着我借钱。
我的脚,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他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才选择背着我。我能明白,他大男子主义的想法。就像上次,他从不在家中吸烟,害怕伤到孩子。那一回,我看到他正大光明的立在二楼走廊上抽烟,定是一堆烦心事,才不得已做出的事情。
他是个很自觉自律的男人,不需要我做少唠叨,就可以在家中做出完美的丈夫和父亲的形象。
我攥住胸口,看到他一次次拨打给我并不认识的人们,一次次被拒之千里之外。昔日那个高高在上、孤傲管理下属的墨总,此时此刻却低声下气,笑脸相迎。
天空逐渐明朗起来,印在他的侧脸上,显得那样孤寂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