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带着女儿女婿,从呼市赶回老家来世镇,给老娘上坟。
他原本不想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如此这般来给老娘上新坟的。
可是一众不相干的亲戚,还有众乡邻,前呼后拥着,把老文上坟的心情衬托得无比郁闷。
原本想清清静静给老娘上个坟,跪在坟前,跟老娘细细聊聊自己内心的苦闷。
但是回来才发现,准备陪同自己上坟的人,挤爆了院子。
以后,老娘不在了,老屋空了,自己这最后一个清静之地都没有了,就好像是自己一直苦苦坚守的阵地失守一般。
想到此处,老文格外伤感。
在外人看来,老文如此伤心,那是人家大老板孝顺。老娘去世了,看把大boss儿子难过成啥样了?
按照本地的规矩,第一年上坟,称为上新坟。新坟必须由儿孙后辈月月祭扫,不得疏漏。否则就是大逆不孝,被人笑话。老文不敢坏了规矩,怕自己家乡父老笑话自己,即使再繁忙,他也要每月抽出一天来,回来给老娘上坟。
一切都完毕后,他心血来潮,甩开众人,特地驱车到时竫和江苑的小院里坐谈了一会儿。
时竫最近正在忙于扶贫的事,老文也已经听到了从扶贫一线反馈回来的各种汇报。
老文当下夸时竫做事得力,扶贫事业被时竫安排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老文对时竫的赞誉之词,毫不吝惜,看来对时竫的工作还是肯定的。
老文对时竫的欣赏态度越来越明显了。
老文也偶尔听别人说起,时竫上电视节目寻亲的事了,就关心地问时竫:“亲生父母找到了吗?”
“没有。”时竫低下头,他最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这件事。
时竫更不喜欢在老文面前提这些事,到目前为止,他和老文的关系,先是情敌,而后是员工和老板,现在则莫名其妙地,成了名义上的大舅哥和妹夫的关系。
无论从哪层关系考量,时竫也没把老文当成是自己身边数得着的、可以亲近的一类人。
但是,从老文那方看来,则不然了。
且不论自己和时竫是什么关系,最起码,时竫是他在来世镇,除了陈姐夫妇、江苑以外,老文最值得信任的人。
老文一直有,把时竫笼络到自己门下,为自己所用的念头。但是,时竫却喜欢待在冷冷清清的山里头,时竫对老文试图抛出的足以诱惑他的条件,竟然无动于衷。
本以为,时竫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最终,也不会逃过利益和金钱的诱惑,到时候,会乖乖自己送上门来的。
可是几年下来,时竫似一块顽石,岿然不动。
他每天奔忙于山林中,乐此不疲。老文不能奈他如何。
老文对时竫抱着一丝好奇,想看看,时竫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的脑回路是不是和时下的年轻人,真的不一样?
不用怀疑,时竫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
刚才,甫一进这个清幽的小院,老文也被入目的景致震撼了。
这深林之中,藏匿不露的小小院子,被巧手慧心的女主人,布置得雅致、干净。角落里移栽过来的野花,透露出这个院子女主人的情趣,院子中央新竖立起来的秋千架,给院子增添了一丝平和和浪漫。还有那一张靠近窗台边的躺椅,躺椅上一本打开的书,静静地卧在那里,给这座院落增添了些许书卷气。除了书卷气,还有扑面而来的山野气息。
虽然破旧的房屋,依旧能看出岁月的痕迹,可是,这里却给人一种宁静、祥和、温馨的本真感受。
和喧嚣繁闹的都市想比,这里少了很多东西,可也比那里多了很多东西。
不知道为何,老文竟然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就是那样物资匮乏的年代,却是自己过得最快乐最无忧的时光。
而今,自己身处事业巅峰,身不由己,搏击着时代的盛潮,奋力向前游着。在奋战的路上,也是几经沉浮,精疲力竭,只有人关心你的成功或是失败,没人会问你一句:累了吗?
这个小院,唤醒了他对幸福的久远记忆,让他良久感慨。
“没找到?要不要我帮忙?”老文主动请缨。
“不麻烦文总了。”时竫不愿意借助老文的力量,对自己而言,找到亲身父亲最好,找不到也不遗憾。
“时竫,只有你,老对我这么客气,你没有江苑妹子实在。”老文手指着时竫,笑道。
“文大哥,喝茶。”江苑这时候,端着沏好的茶走出来。
“这茶很香,是什么茶?”老文闻到淡淡的清香,迎面扑鼻而来。
“您尝尝看。”江苑端起茶杯,自己先喝了一口,示意老文品尝。
“嗯,这个茶,茶汤清冽,茶色橙黄。我老文走南闯北,什么茶没喝过,不过,妹子你这个茶,还真是特别,入口清淡,回味悠长。”老文边喝着,边频频点头称许。
“苑苑,这是什么茶?”时竫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家里还买过这样的茶。
“暂时先保密,你们自己猜猜看。”江苑狡黠地一笑。
“莫不是,像是寇准喝的那种圈儿茶性质的?”老文做恍然大悟状。
江苑扑哧一声笑了。
时竫毕竟小几岁,不知道何为圈茶,江苑却知道。
小时候,爸爸和妈妈喜欢开着无线电听评书。
江苑耳濡目染,也听过几耳朵,其中这个圈儿茶的故事,让爸爸妈妈笑了好久。说宋朝有个当官的叫寇准,年轻落魄时,有个颐使气指的崔姓太监来家里,寇准赶紧吩咐小书童去泡茶。家徒四壁,哪有钱买茶?小书童寇安急得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想办法,最后眼睛一亮,看见了厕所顶上的,那顶遭受风吹雨淋后,变得黑乎乎的破草帽。
于是,寇安小书童爬上房顶,偷偷把草帽拿下来,暗地里拆了点草帽圈儿,揉碎了,用开水泡了端上去招待太监。太监喝着不对味,就问这是什么茶?寇安灵机一动,说这是圈儿茶。
“您不是崔太监,我们也不是寇老心,不会给您喝厕所顶上的臭草帽茶的。”江苑莞尔。
玩笑过后,老文问江苑:“妹子,如果未来,哪一天,你们真的到了喝厕所顶上草帽茶的窘境,你还会一意孤行,坚守在这里吗?你还愿意把自己的有生之年放在这清冷的山林里?到时候,后悔可是没有用的了。”
“现在,我和时竫还没到喝草帽茶的地步,所以,我也不敢妄言以后如何。但是有一点,我是敢肯定的。那就是,无论时竫怎样,我都会安于清贫的生活,我都会守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他。”江苑认真地说。
时竫就坐在江苑身边,闻言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咬住下唇,默默拉住江苑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双手里,轻轻一握,就好像是把整个世界握在了手里。
江苑这方堡垒坚固似铜墙铁壁,老文转向时竫。
“时竫,你觉得,放弃那么高薪的工作,若是让老婆孩子喝圈茶,你觉得,你做丈夫合格吗?”老文还不死心。
“我们住在这里,首先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有共同志趣,并不是因为你所说的穷困潦倒。我相信自己,我有能力让老婆孩子过上舒心的日子。我不能保证让他们锦衣玉食,但是除了最起码的吃穿用度保证外,我会让他们幸福。”
从他们的谈话中,时竫隐隐约约知道了,这个圈儿茶,或许是与贫苦挂钩的故事,所以,他用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反驳老文。
“好,我明白了。那我就不再勉强你们了。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这个地方,说实话,我也非常喜欢。如果哪天我退了,想到这里清净几天,不知道二位是否欢迎?”识时务者为俊杰,老文知道,再怎么劝说都是无功之力。
“当然欢迎。”时竫和江苑都这样说。
“李姐还好吧?”江苑想起了好久没联系的李姐。
“她还不错。最近,他那个离了婚的老公来呼市找她了,想和她复婚。我想让她回来家去。”老文说。
“这样啊,那李姐什么意见。”江苑没想到,李姐的丈夫这么快就找来了。
“她好像是对那个男人没信心了,不愿意回去。可是他们的儿子,希望父母重归就好。”老文沉思着说。
江苑没给出什么建议,因为,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样。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好的,怎么做才是对李姐负责的。
老文稍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送老文离开后,时竫默默坐在那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味着,“味道还不错,真的是圈茶?”
江苑这下终于憋不住了,“哪有什么圈儿茶,这是我从山上采下来的野菜,洗净晒干了,专门用来泡茶喝的。”
“你可不能乱喝东西。”时竫知道,有些野菜,江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
“放心,我不会乱用野菜的。这一招,是我跟小陈妈妈学的。她每年都会上山采些这样的野菜来,晒干后,给家里人用。为此,我也去咨询过这里的一个老赤脚医生,他说这东西是个好东西。以前,缺医少药的年代,每家每户都会备一些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提起小陈,江苑笑道 :“小娇又怀孕了,这次,小陈说一定要生个儿子。”
“这个小陈,真是愚昧头顶,顽固不化,生什么不都是自己的孩子?有时间我去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别没事老找小娇麻烦。”时竫笑道。
“小陈对小娇不好吗?”江苑问。
江苑还记得,那年,他们一起在水库边捕鱼,露宿,小陈和小娇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的吃了蜜糖一般的样子。
“不是不好,结婚几年了,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不那么注意了。小陈有点大男子主义,北方的男人都有点这毛病。”时竫说。
“你也有?”江苑问。
“娘子,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保证没有。”时竫半真半假起誓道。
“你不用发誓,我是开玩笑的,这都听不出来?”江苑压下时竫竖起发誓的手,嗔怪道。
“现在有一部分人,还是男尊女卑的老观念,没有男孩的人家怕会被人欺负,想法设法生儿子。你看有的人家,一连生了几个女儿,就为了要儿子,超生了好几个,还不打算停住呢。”江苑说。
“还是我家苑苑能干,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个儿子,再不用接着生,去受那份罪了。”时竫嬉皮笑脸,又开始开玩笑了。
“说实话,要不是我身体不允许,我倒是希望能够再生一个。我特别喜欢孩子,孩子多多益善。从小,我就觉得挺孤单,一直希望妈妈能再给我生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
“苑苑,有豆豆一个就够了。现在我们还有翁宝和喋宝呢,没听过这句话吗,人心不足蛇吞象,别不知足了。”时竫劝道。
“你说得对。没孩子的时候,就盼着有个孩子。心想,不管男孩女孩,只要能生一个就圆了梦了。可是现在,竟然还想生第二个,人的心,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江苑叹息。
“翁宝快要升初中了,要到镇上去上学了。”时竫说。
“对,这孩子争气,学习一直都很好。”江苑很欣慰。
“苑苑,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上次去给妈妈上坟的时候,翁宝哭得很厉害?”时竫想起那天,翁宝跪在妈妈坟前,哭得不可抑制。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爸爸妈妈。”江苑了然。
“什么时候,我们带他们两个,回趟云南,去给他们的父母上次坟吧?”时竫建议。
“这建议好是好。可是他们妈妈的墓地在s市,至今也没迁回去跟他爸爸合葬,这大概是翁宝最难过的事了。”江苑说。翁宝是个早熟的孩子,心思也很重。
是啊,当年,江苑她爸错认了人,误以为死去的翁宝妈妈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才把翁宝妈妈的骨灰带回来s市,并为她买了墓地安葬了。
“等翁宝长大了,让他亲自完成这件事,让他永远记得自己的亲身父母。我们可以对这两个孩子付出我们的真心,但是一定不要要求他们,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那样,对待我们。不要希望会有任何回报,我们照顾他们,不是图什么,不是为了回报,你说呢,苑苑?”时竫自己也是养父母养大的,深深知道这其中复杂的情感。
“我知道了。”江苑笑着说道。
“其实,我一直想说谢谢你,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可是我没有尽到责任,反而是你,一直在照顾他们。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一切。”江苑一直想跟时竫说声谢谢的。
“我是你的丈夫,还跟我说这些?”时竫责怪她跟自己还要客气见外。
“其实,苑苑,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个愿望,是关于我们的一个愿望。”时竫说。
“关于我们的?是什么?”
“我希望,你把我真正当成是你的丈夫,那种可以依靠、可以撒气的丈夫,而不是跟我一味客气疏远。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直言不讳说出来,而不是憋在心里,或者刻意疏远我,冷淡我。我最怕你疏远我冷淡我,哪怕你跟我发脾气,我也愿意。”
“你可真是受虐型的。”江苑调笑他。
“只要你过得高兴,过得幸福,我就开心幸福。”时竫现在说甜言蜜语都不打腹稿,很自然就顺嘴出溜出来了。
其实真正从内心流露出来的东西,用不着斟酌用词,事先打草稿,那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情满后,像溪流一样,自然流淌出来,清澈见底。
“苑苑,我最喜欢和你这样聊天了,感觉特别满足安心。”每当深夜时分,两个人相拥着,睡前聊会天,是时竫一天中最感幸福的时刻。为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之前所遭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值得的。
“那我们就把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下去。”江苑说。
“好,一言为定。”
天不早了,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苑苑,你很久没给岳父打电话了,他们最近好吗?”时竫问道。
江苑的父亲自上次生病住院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好在孙阿姨身体还好,还可以照顾父亲。
“最近打过几次电话,孙阿姨说,他们要出门旅行了。我给他们汇了点钱过去。我事先没给你打招呼,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应该的,你不在他们身边,多打打电话吧。”时竫劝说。
“今年过春节,我们回s市怎么样?爸爸和孙阿姨两个老人过春节冷冷清清的。你春节轮休放假,我们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去看看我爸爸他们,你说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到时候,带上豆豆、翁宝、喋宝他们,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春节。”
“嗯。”
时竫絮絮着说了很多话,江苑偶尔会嗯一声,算是反应。
时竫再回头看时,江苑已经不知道何时睡着了。
时竫看着睡梦中的江苑,内心被一种东西充盈着。俯下身,轻轻在江苑额头印下一个吻,“晚安,苑苑,好好睡吧。”
时竫也躺下来,渐渐睡着了。
屋外山风兀自狂叫着,它羡慕着屋内那两个身在幸福中的人儿。
风刮一宿,明天又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