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五万大军饱餐战饭,鼓角齐鸣,浩浩荡荡地进入苗境。沿途之上,许多苗部的老弱病残皆衣衫褴褛,哀殍遍野。
听着耳畔的阵阵哀嚎,中元忽地于心不忍起来。此次进兵虽是平叛,但如此涂炭生灵实在是不应该。苗人也是人,他们同大越子民一样,也有骨肉亲情。
带着这样的心境,他甚至有了一股想要停止征伐的冲动。
大军又行了一日,已深入苗地几十里。延兴帝接到中秋送来的军报,得知先锋部队已追到海岸,沿路击溃几股小队苗军,但仍未发现曼云陀行踪。
接过军报看了看,一丝警觉涌上中元心头。催马来到延兴帝身旁,他小心说道:“父皇,曼云陀熟悉这里的地形,怕是藏匿起来了。以儿臣之见,大军应速速撤出山谷,只留先头部队在山中搜寻。”
似乎觉得中元的想法有些幼稚,延兴帝笑着摇摇头:“此番带来的神武军全部留在了岭南关。中秋手下的兵马全部都是厢军,一旦与苗军主力相遇很难取胜。我们必须扬长避短,集中优势兵力将曼云陀一举歼灭。”
日落西山,天色暗淡。延兴帝命大军就地扎营,安歇一宿,明日再向前行进。
五万越军在山谷中搭起军帐。两侧陡峭的山峦,在夜色的映衬下犹如苍鹰展翅,令人生畏。
御帐内,卸下甲胄的延兴帝倏然有些坐卧不安。想起白日中元的话,他心中不禁七上八下:若是曼云陀畏惧天兵藏了起来倒还好,怕就怕他耍什么花样。
打开酒囊喝了一口,美酒的芳香使他略微忐忑的心渐渐麻醉起来。微眯起眼睛,他转念又一想: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处虽是绝地,可就算曼云陀伏兵山上也不足为惧。他只有数千人马,而朕有五万大军。即便果真如此,我军人多势众,一鼓作气便能冲出山谷,曼云陀兵微将寡又岂能抵挡得住?战事已进行到如此境地,焉有不战而退之理?
取胜的欲望又占领了大脑的制高点。他将囊中美酒一饮而尽。酒意渐渐袭来,他有些飘飘然。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曼云陀披头散发,就跪在自己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自己饶他不死。自己对他轻蔑一笑,拔出宝剑将他人头砍落。那斗大的脑袋滚了几滚,留下一地血迹。
曼云陀死了!自己终可一统天下!
“父皇!父皇!”
几声轻唤叫醒了正欲沉睡的延兴帝。睁开醉眼,他只见中元恭敬地站在身前:“元儿,连日来鞍马劳顿,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儿臣睡不着,思来想去只恐曼云陀有诈,故而命汪东升派人登山警戒。”
“嗯,好。”向中元投来赞许的目光,延兴帝不住地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
见父皇醉意未消,中元便上前倒了杯茶递给他:“父皇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就在他快要退出帐外时,延兴帝却忽然叫住他:“元儿,你过来。朕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听出父皇话中的沉重,一抹疑惑掠过中元心头。忙停下脚步,他只得回身站好。
“元儿,你知道朕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呃……”中元被问得莫名其妙,以为延兴帝是担心当前的战事,便劝慰道:“父皇切莫担忧。我大越王师所向披靡,即便曼云陀诡计多端也奈何不了父皇。”
微叹一声,延兴帝连连摇头,以从未有过的语气说道:“非也!元儿,这一路来父皇看看的清楚。你与秋儿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朕这几日心中不快,方才又突然想起秋儿出生之后,你母后求来的那一签。”
大越道教兴盛,举国上下从皇帝贵族到平民百姓皆笃信至深,因此抽签问卜乃是常有的事。中元知道母后经常去道观求签,只是不知父皇提到的那次究竟是何。
“儿臣斗胆问一句,母后求到的是什么签?”
眨了眨眼,延兴帝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眉头一皱,方才还沉着的声音也忽然变得沙哑:“玄武门之变!”
延兴帝脱口而出的五个大字让中元心中一抖。他饱读诗书,对故国大唐初年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相残的典故再熟悉不过。
玄武门之变!
难道自己真要和秋弟走到那一步吗?为了一个女人,还不至于吧?
定了定心神,他故作轻松:“扶乩批言本就是虚妄之语,事在人为,我与秋弟一奶同胞,父皇不必多虑。”
这一番话并没有打消延兴帝的顾虑。眉头紧锁,他反而显得更加忧愁起来:“你们的事朕略知一二,都是你身边的那个侍女引起的。可朕有些不明白,你和秋儿都是朕的骨肉,天下美色任你们挑选,非得为了一个奴才闹到这般田地吗?”
中元暗忖是自己对不起中秋,此事又惹得父皇忧虑,实不应该。目光闪烁,他满面惭愧:“是儿臣先做了对不起秋弟的事,儿臣罪该万死!此番得胜回朝后,儿臣必加倍补偿,已慰父皇之心。”
“嗯。”转了转眼睛,看着中元满心的愧疚,延兴帝似乎安心些许,“元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朕实不愿看到你们骨肉相残。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你退下吧!”
落寞地回到自己帐中,想起母后的那支签,中元辗转反侧。
玄武门之变啊!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定数?难道自己和秋弟真的要走到那一步?
突然而来的烦忧让他的心口有些发闷。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慌乱,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一切都回到本初,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走进了一个噩梦之中。梦里的中秋拿着宝剑到处地寻找他。他吓得躲进东宫的一个柜子里。外面杀喊声连天。在一片嘈杂中,他听见一阵脚步声,很沉重,由远及近。他在柜子里瑟瑟发抖,一阵剧烈的哆嗦使得身体和柜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地声响。他极力地控制着,想方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用。忽然,柜子被猛地拉开,中秋那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
“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知道我喜欢她吗?”
面对中秋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中秋面露凶光,一剑刺透了他的身体。在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他分明听见小娱和小楠的呼喊声。那声音凄凄惨惨,就在东宫里,就在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