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元迈着四方步,悠闲的来到《育新周报》编辑组办公室所在的宿舍楼。正在门口值班的狱警一看监狱长来了,赶紧把手中拿着的手机放到口袋里,立正站好,恭恭敬敬的喊了声:“监狱长好!”
雷元上下打量着这位值班民警,然后微笑着看看他:“上班期间不允许玩手机,这个规定你们监区长没给你传达吗?”
“传达了,传达了。我......”值班民警站在雷元面前,尴尬的笑笑,然后手足无措的看着雷元。
“今天这件事情你自己跟你们监区长汇报吧。带我去《育新周报》编辑组去!”雷元面色阴沉着对值班民警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宿舍楼走。
值班民警马上缓过神来,几步跑到雷元面前,带着雷元往《育新周报》的办公室走。
一边往楼上走,雷元一边想着《育新周报》的事情。办这张报纸是监狱教育改造科原来的科长韩年冬的提议。当他把一份申请报告交给雷元的时候,作为监狱长的他其实是不怎么重视的,甚至可以用排斥的态度来形容。
首先是海福监狱的现实情况让他感到头疼。监狱警力严重不足,但在押的罪犯却像刚刚拱出地面的麦苗,长得飞快。给监狱管理局打了无数次报告申请狱警编制,但迟迟没有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抽出几名民警办一份不咸不淡的报纸,他到哪里去弄人?当时韩年冬也跟他说过,借鉴其他监狱的工作方式,组织有能力的罪犯办报纸。听了韩年冬的想法,雷元当时就想笑:海福监狱是全省最边缘的一个监狱,在押的罪犯大多是周围县市的农牧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就是矬子里面选将军,也选不出办报纸的人才吧?办报纸是个非常专业的事情,需要一大批有文化、会写作、懂得办报程序的专业人员。就这些罪犯?选几个放羊的到是不难!
其次是经费的问题。监狱管理局下拨给海福监狱的经费是根据民警的人数、在押罪犯的数量确定的,几乎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从担任海福监狱监狱长以来,雷元的工作重心以及最让感到头疼的不是监狱的民警和罪犯,也不是职责范围内的“监狱安全稳定”,而是钱。监狱管理局下拨的经费除去给民警发工资和保证罪犯最基础的生活之外,几乎没有一分钱的盈余。民警的奖金、福利、监狱的维修维护等需要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各监区、监狱各科室关于申请经费的报告一个接着一个。在雷元的办公桌上,有近百分之六十的文件与经费有关。这么多年来,找钱,成了雷元的工作重点。为此他曾向监狱管理局的领导以及身边的同事调侃:我这个监狱长是挂名的,主要任务是要饭!
原来的时候,监狱的创收渠道主要来自罪犯的外役劳动,监狱内部的行话叫做“外劳”,主要是组织罪犯到周边县市的一些企业从事一些重体力劳动,虽然收入不是很高,但毕竟还是有收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组织罪犯参加“外役”劳动是监狱重要的创收手段,也是监狱财政的重要支柱。万事有利就有弊。组织罪犯“外役”劳动虽然解决了监狱捉襟见肘的财政问题,却忽略了监狱的任务和职责:监管安全。由于场所松散,警力不足,因参加“外役”劳动而造成罪犯脱逃的监管事故屡有发生。后来,随着司法改革的不断深入,司法部明确指令:严禁监狱组织任何形式的“外役”劳动,监狱经费实行国家全额拨款!
制度是个好制度,但真正落实到实处,却不是那么容易。“监狱经费全额拨款制度”出台几年了,但没有一次能“全额拨款”,所需经费的百分之二十还是要靠监狱自己解决。“外役”劳动不允许,全额拨款不到位,这让身为监狱长的雷元头疼不已。
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监狱教育改造科科长韩年冬把一份关于创办服刑人员狱内报纸的申请报告交给了他。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整天为钱发愁的雷元哪来的心思想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所以,这份报告在雷元的桌在上放了好长时间,他始终没有在上面签字。因为他知道,一旦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购买计划,印刷设备、纸张等等。“连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那种闲情逸致办报纸?”当时雷元就是这么想的。
转机发生在两年前。雷元去省监狱管理局参加会议,而会议的议题就是关于监狱文化建设。在这次会议上,省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明确指令:每个监狱必须创办一份服刑人员看的报纸或者其他读物,以此促进罪犯的思想改造。至于办报的经费,每个监狱自己想办法!
忍着肚子疼,雷元在教育改造科的报告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但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他最看不上的、不疼不痒的《育新周报》,自从创办以来给海福监狱争取到了太多的荣誉,几乎每年都要在监狱举办的狱内小报比赛中获奖,其成绩多次受到省监狱管理局领导的表扬,省监狱系统的各兄弟监狱纷纷派出民警来海福监狱学习。一时间,凭借着这份看上去不起眼的《育新周报》,海福监狱在整个省监狱系统名声大振,也让雷元这个监狱长在各个不同场所受到人们的恭维和赞赏。
“这个卜慌还真的有点本事!”
想到这里的时候,雷元已经走到了《育新周报》的办公室。他推开门一看却心生纳闷:这么大的办公室里怎么没有一个人?今天也不是周末啊,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呢?
“监狱长,他们现在不在办公室,在监舍里。”气喘吁吁的赶过来的肖刚站在雷元面前悄声说道。
“现在是什么时间?一不是就餐时间,二不是午休时间,三不是周末,他们不在岗位上改造,都跑到监舍干什么去了?你的值班民警呢?”雷元心中不悦,闷声闷气的问肖刚。
“哦,忘了跟您汇报了,今天是监区‘清监’时间,值班民警和他们整个小报编辑组的人可能都在监舍里呢!这样吧,我带您到别处看看?我们监区在大棚温室里种了好多鲜花,花开的可好呢。我带您去看看?”肖刚微笑着看着雷元说道。
雷元没有说话,而是用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肖刚,然后摇摇头:“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走,带我去卜慌他们监舍,我也好顺便检查一下你们的‘清监’工作是不是到位。”
肖刚看看雷元,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然后带着雷元往卜慌他们监舍走去。
肖刚所说的‘清监’是监狱工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该项工作中,监狱民警要对服刑人员的监舍、库房、物品柜等所有经常出入的场所进行全面搜查,以清查出监狱严禁服刑人员使用和收藏的物品,进而确保监狱安全。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清查是不告诉服刑人员的,由监狱民警和武警部队驻监狱的战士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进行检查,日期也不确定。由于行动突然,猝不及防,因此,有很多藏有违禁品的服刑人员在行动中“被捉”,轻者没收物品,重则监规狱纪处分,有的甚至因违规现象严重而受到禁闭、加刑的重罚。
在离卜慌的监舍还有十几米的时候,监区巡查中队中队长赵林的吼叫声就穿过监舍的门,传到了正在往这里走的雷元和肖刚的耳朵里。
“今天的‘清监’,我们查遍了整个监区的十二栋监舍楼,但没有发现一例私藏违禁品。你们小报编辑组是我们要查的最后一个班组,也是我们觉得最放心、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小组。但是,你们让我很失望,甚至有点难以置信。整个监区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地方却是出问题最多的地方!你们自己看一看,除去手枪、手榴弹之外,你们还少那样东西?这件事情要是让监狱领导知道了、让监区长知道了,你们可以预料到后果吗?你们自己受处罚也就得了,到最后甚至会牵涉到我们这些整天围着你们转、为你们找吃找喝、天天为你们操心受累的民警。监狱对你们这么好,把这么轻松的改造岗位给你们,你们却做这样的事情,我想请问一下,你们的良心在哪里?难道让狗吃了吗?”赵林的吼叫声几乎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声音在整个楼层过道里回响着,让人不由得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雷元和肖刚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正在发火的赵林吃了一惊,停下了话题,对着雷元和肖刚点点头。
卜慌等十几名服刑人员站成一排,面前摆着把花花绿绿的食品袋。香烟、肉食、方便面等散落在周边,而一把虽然不是很长却铮光瓦亮的匕首摆放在最为显眼的位置,让人看了心里发憷。
见雷元和肖刚进来,排在门口第一个位置的卜慌赶紧低下了头,脸红的像猴子的屁股。
“怎么回事?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肖刚背着手,在卜慌他们面前来回走着,一边用脚踢着地上摆放的东西,一边问赵林。
“监区长,这些东西是从他们小报编辑组放杂物的阳台上搜出来的。有各种卤肉、面食、糕点,竟然还有生猪肉,这生猪肉是从哪里来的?你看这些香烟,都是软中华,收集起来有十几条之多。最吓人的是这把匕首,我就有点想不通了,他们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家属探监的时候我们有搜查,监舍楼外面有值班的民警,他们小报编辑组有专门的民警负责,可这些监狱明令禁止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这里,我真的有点想不到!”赵林一边生气的说,一边看着肖刚的表情。
肖刚没有说话,依然低着头,一趟有一趟的在卜慌他们面前来回的走着。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的看着卜慌他们:“这样吧,你们也不要站着了,各自拿各自的东西,然后放到脚下。我的要求只有一点:是谁的东西谁拿走。你们是犯人,但同样是男人,是站着撒尿的人。敢做就敢当。来吧,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
听完肖刚的话,卜慌等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更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拿东西,十几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站着,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难道让我亲手把这些东西放到你们手里吗?”肖刚开始发火了,声音震耳欲聋,把那个平时最胆小的“小四川”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又赶紧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
见肖刚真的生气了,卜慌第一个走上前去,拿起放在不远处的几包方便面和几根火腿肠,然后放到自己的脚下。
林正疆也走了出来,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最后,地上只剩下十几条软中华香烟和那把亮的刺眼的匕首没人认领,静静的躺在地上。
也许是来回走了这么多趟有点累了,肖刚找了把椅子坐在卜慌他们对面,然后拿出香烟,点上火,慢慢的抽着。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和他一起来的雷元。赶紧站起身来找。前后看了个遍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你看到监狱长去哪了没有?”肖刚回过头问问赵林。
“没有啊,刚才只顾生气了,没有注意,我出去问问!”赵林转身急忙走出卜慌他们监舍。
肖刚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并把身子靠在椅子后背上,闭着眼睛,一边吸烟一边想问题:监狱长好长时间没有来监区了,好不容易来一次却出了这么丢人的事情。我肖刚怎么这么倒霉呢?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愤怒再次爆发:“这把刀子和地上的香烟是谁的?没有人承认吗?如果没人站出来承认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最后的处罚结果:所有达到减刑标准的服刑人员全部取消减刑名额;所有获得改造积极分子或者立功的服刑人员全部取消评选资格;余刑不长、根本不在乎这些的服刑人员,从明天开始下分队,最重、最脏、最累的劳动项目你们十几个人全部承担。我肖刚就是把《育新周报》停办了,也不会让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王八蛋们舒服一分钟!”肖刚气的从椅子上一下子蹦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上那个只剩下了一个屁股的香烟狠狠的摔在地上,对着卜慌他们咆哮道。
这个时候,“小四川”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从卜慌开始,十几个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站在队伍最末端的林毅。
林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低着头,浑身哆嗦着走到那些香烟面前,慢慢的捡着放到自己脚下。最后,他走到那把一直没人认领的匕首面前,犹疑着拿了起来。
还没等林毅直起身来,肖刚的脚已经飞到了他的面前。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林毅便噗通一声倒在地上。随之整个身子就像旋转的陀螺,从监舍的最前端飞到了门口。
“赵林,把这个混蛋林毅给我铐起来关到禁闭室,禁闭时间十五天,没有我的指令,任何人不能把他放出来!”说完,肖刚怒气冲冲的向门外走去。
“监区长,雷监狱长回监狱了!”在卜慌他们监舍门口,赵林悄声告诉肖刚。
“知道了!”肖刚应了一声,走出令人办公楼。
包括卜慌在内的所有人都傻傻的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再一次把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把头快要低到裤裆里的林毅身上。
林毅也没有什么,乖乖的伸出双手,让赵林给他戴上手铐。然后,在赵林的押解下,向禁闭室走去。